李见珩径直把窗户关上,问:“你想和我聊聊吗?”
段澜撸着老拐下巴的手一顿,片刻说:“也没什么。”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一下子挺生气的。我和她吵架的时候,提到我奶奶了。”
李见珩一滞,他知道这是个有些敏感的话题。
“我奶奶去世那年,我初中毕业。我奶奶是对我最好的人,”段澜说。“我记得我小时候第一次知道人会死的时候,我就和我奶奶说,‘我以后一定要比你们先死’。”他笑了笑,“因为我觉得面对别人的死亡太可怕了。”
“我奶奶,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她年轻时候的照片特别好看。小时候她也总是嫌我瘦,叫我多吃点……所以就一下子想起来了。就失控了。”
“她是突发脑溢血去世的。”段澜突然说,“昏迷了几天。我妈从这边赶回家,骗我说是出差,直到过了一个多月,再也见不着了,她才告诉我。”
他顿了顿。
“因为那个时候,是五月份,下个月就中考。她觉得连亲人的死亡都要为考试让路。”
“我就觉得很可怕,在她眼里……居然没有所谓的学业重要。”
老拐“喵”了一声,从被窝里钻出来了。
段澜自嘲般笑了笑,把它抱起来,放到腿上。人类的身体散发着迷人的热度,老拐用脸贴一贴他的裤子,伸着爪子在他身上踩奶。
“我有一年回家上香的时候,家里人告诉我,我奶奶昏迷前,一直喊我的名字。”
“她一直喊,一直喊,想见我最后一面……可是我没有去。”他说着便别开了脸,尾音微颤。李见珩只好又抽了几张纸巾。
段澜摇了摇头:“后来我就总做梦,梦见我奶奶喊我。有的时候,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样,动弹不得,醒来的时候就浑身冒冷汗。我想她一定在怪我。”
段澜睡觉的样子很乖。有点像小猫咪。小猫咪睡觉时,会把自己蜷缩起来,成一个小小的毛线团,用尾巴挡住脸,躲身于黑暗中。段澜也蜷缩起来,他睡梦里微蹙眉,睡得很静,但梦应该并不安稳。
李见珩在灰暗中默默地打量他。
窗帘没有完全关上,露出一道缝隙,对路小楼的灯光就钻了进来,一个斜斜的方块被伸长了照在墙面上,照在段澜脸上。
看得清脸上细小的绒毛。
李见珩忍不住想:不知他上一次来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段澜这样蜷缩的习惯,是从小养成的吗?像是一种没有安全感的姿势。他可从来不这样,他总是能把整张床占据得满满当当,醒来时,枕头在脚下,被子在地上。
他就有点察觉段澜的可怜之处了。原来他忽然哭出来,是因为姥姥叫他想起自己的长辈。最痛苦的是亲人离世后,在生活里看到一个相似的人。越相似,越叫人清楚地知道逝者已逝,不可复追。
他和段澜简单地说了几句话,段澜就睡着了。李见珩忽然鬼迷心窍似的,忍不住伸手点了点他的鼻子。段澜的呼吸拍打在他的指尖。李见珩心里忽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像是被羽毛挠了挠掌心……像猫咪的尾巴扫过心间。
一会儿,李见珩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母亲去世的那一天,她回来的场景。
她就坐在破旧的老沙发上,撑着下巴,出神地盯着李见珩的脸。李见珩那时不知道,那种神情叫“贪婪”,渴望多注视哪怕一秒钟,死后就会少想念一分。李见珩不知道是什么让她有勇气做出这样的决定,狠心把他一个人抛在世上。可能是债务,殴打,可能是日积月累的压抑,只需要最后一颗稻草。
他梦见他如幼时一般,冲出家门,一路飞奔着到河边去。那儿拉起了警戒线,红的、蓝的,闪烁的警车的车灯。黑压压一片的人群,乌糟糟的议论声,窃窃私语,议论着那个肿胀的灰白的身体。冰冷、了无生气地躺在河岸边。被一张沾上泥土的床单盖着。
他的世界里,其它的一切都失去颜色。只记得那只手,只看见那只手,因而他迟疑地钻过、挤过人群,越过警戒线,慢慢地跪在那只冰冷的手旁边。
他轻轻地捏了捏手的掌心,纹路都湿漉漉的。食指还套着一只不合大小的戒指,松松垮垮的,显得她的骨节那么大、那么吓人。
那么冷啊,母亲留给他的最后的记忆。
梦到这里,李见珩迷迷糊糊地醒了。
他下意识地往身边一探,却没有摸到任何东西。他有些懵了,扭开桌边的台灯,看见被撩开的被子,一下子清醒了。
他正要下地,一回身,一道身影猛地映入眼帘,李见珩险些被惊吓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