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小墨和段澜也认识——在走廊上围观一个情绪亢奋的“躁狂症”患者大喊“李见珩你给我滚出来”时结识的。
李见珩正和丘小墨做最后一次心理咨询,准备送这个恢复正常的小姑娘出院时,于晓虹跑进来打小报告:“李老师,你家小段不见了。”
“不见了?”
“跑了。行李都带走了。”
“哦。”李见珩点点头,“不着急……我知道他去哪里。你不用管了。”
于晓虹气不打一处来:“你说的倒轻巧,那可是我的病人,丢了我怎么向——”
“他不再是病人了,”李见珩摇摇头,“他痊愈了。”
——他独自一人背着背包回到祖宅时,是江南雨后一个清新明媚的下午。
柔软的水乡好似还停留在春日,潺潺水声,云间烟火。青色连绵远山腰间浮着片片薄雾,云烟掩盖松岭桃枝,压住了细柳小桥,和那些灰瓦白墙的古老的民居。
百年宅邸的木门竟焕然一新,其上粘贴的对联却还是段澜十年前贴的那一副,只是被人重新誊写:字迹笔走游龙,“撇勾”的那一点拉得分外长,就知道是刘瑶的手笔。
门未锁,他“吱呀”一声推开,进到宅院内。
青石板上一片潮湿,漫出绿苔。四角的蟾蜍、元宝刻在下水石上,他一阵恍惚,想起多年前曾在堂下和同辈嬉闹玩耍,曾在摇椅边勾弄奶奶的手指金镯,想起曾经在遥远飞来镇的一处戏台边,在这样的青石灰瓦下,和李见珩共撑一把伞,看完一出“香夭”。
家中有烟火气。梨花木台被人擦的锃亮,观音相前有瓜果供奉。几棵白玉兰开败了,但莲叶浮着残花,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他心中忽然极宁静,极宁静,只容得下这一片天地的一点天高云阔,一点山野盎然。
几个小孩子没见过他,在门口探头探脑,被邻居阿姨捉了回去。只一眼,她瞧见了段澜的脸,皱着眉问:“你是……刘瑶的儿子?”他不记得这位邻居了,只能点点头。
阿姨慈眉善目,冲他一笑:“刘瑶总说起你,我们却都没见过。她去镇上了,新建了小学,她捐了好多书好多笔,偶尔也去听听课,你要是着急,我替你去喊她回来?看你很忙的样子……”
“不,我不忙。”段澜低下头,轻轻拨弄书案上未干的毛笔尖。
“我就在这里等她回来……总会等到的。”
刘瑶在日落时分归家。
从前她厌恶自己的白发,总要染成古板老气的棕黑色,遮掩她“上年岁了”的事实。可这时她一头白发,用木钗盘了挽在脑后,穿一身苎麻长裙,风一吹,宛若仙人。
母子重逢,相顾无言。
段澜平静地开口:“我爸说过,毛笔不能就这么丢在案上,时间久了,毛都坏了,你总也不长记性……妈。”
他们窝在这样一方人烟以外的宅院中,安然清闲地听风雨、看云烟,喂养两只小鸡,扫一地落叶。
秋雨方停时,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段澜瞧着他那两条细长的腿跨过门槛,头也不抬提醒道:“门口有水……别脏了你的鞋。”
李见珩叹气:“下次出门,要和我打招呼。否则我找得太久,会生气。”
他迎面上来就捉住段澜的手,俯身轻吻他的嘴唇。一次不够,又贪心地索取了第二次。他捏了捏段澜的腰和下巴,爱不释手一般摸了半晌,简短地评价道:“还行,有好好吃饭。你不能再瘦了。”
段澜这才睁眼,笑盈盈地看他:“你哪里找了很久?我听蒋瀚云说,你放了假,买了机票就直奔我这儿来——怎么,有人给你通风报信吗?”
他们在这座远离喧嚣的小院住下,岁月流逝得慢而平静。
晚饭常常很简单——粗茶淡饭,三两小酒。
入夜,星野低垂,蝉声鸣鸣。
段澜坐在摇椅上,“吱呀吱呀”地晃,手里甩着隔壁家王婶送的竹编蒲扇。一墙之隔,住着老罗一家,孙女五六岁,未上学,老罗每晚吃饱喝足,总爱牵着她的手满院乱转,嘴里还叨叨着教她念诗学字。
段澜眯着眼听了许久:“在背什么?听不清。”
李见珩正低头剥着莲蓬:“琵琶行。”
段澜失笑:“这你都听得出来?”
李见珩笑笑:“被你逼着背了太多次……忘不掉了。”
便听见摇椅发出一声哀叫,段澜似乎扭过身来,慵懒地趴在一边伸手撩李见珩的碎发:“你明早几点的飞机?”
“不早,够陪你睡一觉。”
“你还是没告诉我……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不仅找得到,我还知道你先看了周蝉……我去时,你放在墓前的那一束菊花都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