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明能看到。”
“你也能看到吧,排名的折线图。”
段澜没吱声,他的折线简直是一纸心率图,上上下下大起大落。
“上次数学还好好的,怎么这下又掉下去了?”她此时语气还近似循循善诱,但立刻一转:“我前两天才加了一个高考指导群,里面有进过出题组的老师,人家说了,你们那年是大年,数学会特别难,一定要靠这个拉好分。广东这边竞争压力多大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们学校每年也就十来个人靠高考去到好学校,你在学校都挤不到前面,那还有别的学校、别的城市呢——”
段澜听着她念叨。
天色已经暗下来,两边的路灯亮起。他沿着墙边爬上楼,走到教室门口。赵立广正在讲台上吵吵,他的大嗓门压不住台下乌泱泱的一片——教室里是中央空调,不到点绝不早开一秒钟,因而十分闷热——他头顶的风扇奋力乱转,转得地上的试卷四处纷飞,还有他手里的那张纸——他正拿着班服意见稿恳求大家做最后的决定。
段澜拐进教室后门的小阳台,把门锁上,趴在栏杆边,俯瞰整个附中。
附中有一个小小的人工湖,湖上一座矮桥,月色里浮动着荷花。
刘瑶那边传来马路上喇叭刺耳的尖叫,还有她不耐烦地打转方向盘的声音:“你不要总是觉得差不多就可以,总是差不多,到时候就差一点,差那几分去不了理想大学,你到时候就后悔。”
段澜每次都这样回复她:“我知道了。”
刘瑶沉默半晌:“你总是这么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你自己上点心吧,妈妈这边下个月可能都在外地,家长会应该也去不了了,有什么事你们杨老师会告诉你的——”
“我……你可以找别人。找他。”
刘瑶知道“他”是谁。声音立刻冷漠下来:“他早不管你了,你还想着他?”
段澜没有说话,想起父亲的脸。
他总是那么平静。
唯一一次失控不是因为妻子提出离婚,而是因为刘瑶仗着二人之间曾有一段感情,大张旗鼓地无视法院的判决,把段澜牢牢地藏在自己手里,剥夺一个父亲看望亲子的权力。
那天天很暗,乌云压山,街上的落叶被席卷着形成小小的龙卷风,他们在路灯下歇斯底里地争执、推搡,路人频频回首偷看他们的狼狈不堪。段澜年纪尚小,躲在楼上看着,披头散发的女人最终赶走了衣衫凌乱的男人,从此,父亲消失于世界深处。
电话里双方都长久地沉默,直到刘瑶深吸一口气:“我很久没见过他了。我联系不上他。杨老师会转告你重要的事情的,你只管好好学习。”
段澜把电话挂了。他忽然感到胸口一阵心悸。这是他的老毛病,查不出原因。疼痛钻心,他把头埋在臂弯中,忍受一阵一阵的疼痛的跳动。等到这阵突来的心悸过去,四肢如虚脱一般软软地下垂。夜里微风拂面,背后一层冷汗。
门后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是讲桌的铁合金表面被人重重一拍,发出海啸般的惊呼。
段澜推开门,赵立广的胸膛微微起伏,台下的窃窃私语全停下,一片死寂。只听见风扇发出低鸣,和赵立广本人略显粗重的喘息声。
“既然都这么大意见,那就干脆谁也不要穿了!”
他低声念了一句脏话——显然他并不介意这句脏话让人听见,小声只是因为他前面这句抱怨过于铿锵有力,导致没有力气再用脏话来责怪这帮事儿精。然后把手上的纸张——大概是十几版班服设计图、投票记录拢在一起,利落地撕掉。
“咔嚓”一声,他胡乱丢掉这些纸张:“到时候就穿校服,满意了吧!”
他一屁股坐到座位上,低着头不再说话,周围又开始响起低语:“拽什么,不做就不做……”“我还不想交钱呢……”
段澜沉寂的胸口又传来刺痛,扶着门框站了一会儿,身上的冷汗才逐渐消退。巡视的老师敲门:“马上自习了,别说话了!”周蝉跟着进来,手里拿着一沓通知。
段澜慢慢地弯腰把赵立广泄气时洒在地上的碎纸片一张一张捡起来。其中一块顺着缝隙划到讲桌与讲台间,一只手轻巧沉默地帮他捡起来,交到他手中时,周蝉把一个纸团顺到他掌心。
“等会儿去跑步吗?”周蝉这样问。
徐萧萧是一蹦一跳下楼的。她脸上的笑容过于灿烂,以至于段澜忍不住泼她冷水:“我要是教导主任,就一直跟着你,铁能抓一个谈恋爱的现行。”
徐萧萧捂住耳朵:“你怎么知道的?——我不听!”
附中的晚自习分为两节课进行,中间有半小时的课间,学生如潮水涌出教学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