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残时也没有见过那么多鲜红的血。
鲜血让他的细胞产生本能,发出尖叫,刺激着他的头皮,他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下一秒就要飞起来了。
熟悉的脸庞躺在血泊之中。
一个老师伸出手,拽住他的胳膊:“哎,同学——”却不知是被他满身鲜血、还是被他空洞的眼神吓到了,顿了顿才喊:“别再往前走了,别看了!都散开!”
可他忽然发现他抓不住段澜。
段澜一把甩开阻拦在自己面前的手,一步步走到血泊之上。
他一脚踩在血色中。
就像那一天踩在庄妍的血里。
他忽然就想:为什么生命里总是这么多红色?
原来红色才是最热烈的颜色。
红色是反抗,红色是怪物,红色是自刎。
他轻轻跪下来,跪在周蝉身边。
曾经会对他轻轻一笑的周蝉,此时紧闭着眼睛。
他的脸颊苍白冰冷,神色却平静。
周围的老师都被他吓坏了,心里想——这又是哪冒出来一个倒霉蛋?一身是血的,该不该把他拉开?可他们对视一眼,全都不敢走上前去。
于是段澜得以握住周蝉的手,然后托起他的头……让他躺在自己的腿上。
真奇怪,尘埃落定,他却哭不出来了。
他只是低下头,用自己的脸贴上周蝉的脸,试图温暖他。
他就这样跪坐在夕阳之中、血色之中,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
他想了很多事情:
他曾经送别亲人、师长、宠物,今天也送别自己的朋友。
像埋葬老拐一样突兀,今天却轮到他埋葬周蝉。
周蝉是世界上的另一个他,是镜中人,是挚友,是恩师,也只是世界上平凡而不平凡的一个少年而已。
却死在这样一个明媚的午后。
为了一场无意义的反抗和报复。
他忽然想起姜霖滔说:“这个世界上能将理想主义贯彻到底的只有两类人。”
疯子,和死人。
原来前人早有定论。
他跪坐在那里太久,久到所有人都赶来了。
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颤抖着挤进人群。他瘦弱、矮小,手掌却有力。就是那只手掌,曾经对一个少年做出过太残忍的殴打、惩罚、强迫和侮辱。
他“扑通”一下跪坐在尸体旁边,木愣愣地盯了好些时候,才爆发出一声绝望的哭嚎。
哭嚎那么沙哑、那么痛苦,像灵魂饱受摧残。
可是有另外一个人扑过来,冲着他的脸就是一拳。
周父毫不反抗,任凭聂倾罗跪在他身上一痛胡打。
拳拳到肉……他们像一场闹剧,可演员小丑却落下泪来。
一滴泪顺着聂倾罗的脸颊滑下,落在周蝉的鲜血之中。
只过一会儿,又冲来几个警察。其中一个熟悉的面孔一把拉开聂倾罗,咆哮着让他冷静点。
原来是一个失败的父亲,要阻拦儿子对另一个失败的父亲拳打脚踢。
拦下聂倾罗后,聂父也来拉段澜,想把他从案发现场拉开。
可是他们谁都拉不动段澜。
他像一只提线木偶,端端正正地跪坐在那里,眼神动也不动地凝视周蝉冰冷的尸体。
可其实他脑海里只有一句话。
一个莫名其妙蹦出来、又合情合理的陈述论断。
“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
“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他们本都有光明的前途。
却坠于这个寂静而沉默的白夜之中。
少年已逝,不可复追。?
第86章 决裂
周蝉的告别会举办得很仓促, 甚至没有通知太多人。
那天下午,匡曼特地向复读班的老师请了一个假。是一个年轻的女老师,她拍了拍匡曼的头:“同学的告别会吗……节哀顺变。”她摇摇头, “你们附中的学生,压力真的太大了。”匡曼只是笑了笑。
北大的录取书照常寄发, 送到了港城。不知道段澜是怎么把它拦下来的——她听说周父最终没有见到那张漂亮的、喜庆的、写着北京大学四个字的纸。
因为写了那几个字, 所以显得格外庄重的一张纸。
她对着镜子犹豫了许久,最终选了一条黑色的长裙。她从前不敢穿裙子, 因为裙子总是勾勒她丰满的身形,使她看起来像一只圆滚滚的水桶,走一步晃三晃。
她系好腰带,在胸前别上一朵白花, 忽然发现,其实自己也没有她所想象的那么糟糕。
她在楼下的花店精挑细选, 买下三朵开得正盛的小枝菊花,用黑丝带捆在一起。
告别会上没有什么人——也许大家都觉得晦气。那些正常发挥的学生, 比如刘志远——交大数学系——正在成都欢天喜地旅游吃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