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阿二大喜,一把抢过,挣扎下地,自跑去河边剥糖玩耍。她哥哥也怯生生挨了过来,于周边逡巡,一时不敢开口。
慕容复已重新归坐,似没看见他一般,将膝头书本翻过一页,漫然道:“前日教的那篇书,背会了么?”
杜阿大牙疼般自牙缝里吸气,不敢答言。
慕容复淡淡地瞟他一眼,征询地挑起一边眉毛。
被看了这么一眼,杜阿大顿时自乱阵脚,不打自招,脱口而出:“昨……昨儿个下地了!还没来得及背熟!”
“哦?”慕容复仍旧是漫不经心地道,“下地了?种的什么?”
“玉米!”杜阿大将心一横。
慕容复闻言,抬手将书一阖,脸色一沉。
“你爹爹前些日子跟我说过,玉米明明都种完了。你昨天下的是什么地?”他喝问道。
杜阿大自知谎言被拆穿了,身子缩作一团,低头不敢答言。
“贪玩把书荒废了,那是小事。撒谎成性,那就是大事了。”慕容复声音不高,但甚严厉。“左手,伸出来。”
萧峰瞧在眼里,又觉好笑,又略觉不忍。他颇不忍瞧见这孩子挨打,却又深知慕容复处置得甚为得当,因此不言不语,只立于一旁静观。
慕容复平日言出必行,杜阿大知道终究逃不过这一罚,扭捏半日,畏畏怯怯将手伸出。慕容复也不客气,抽出折扇,于他手掌上不轻不重打了三下。力道不大,然而对于一个半大毛孩子来说,这样的惩戒,羞辱更甚于疼痛。
“知道我为什么打你?”慕容复问。
杜阿大不敢不答,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知道就好。”慕容复略微放柔了声音。“明日早些来。把书背熟,我要考你。”
杜阿大拼命点头。甫掉转身子,被慕容复唤住,自袖中摸出一只小包裹,递了过来。
“这是你上次问我要的。”他道。“我去了一趟榷市,刚好瞧见有卖。”
萧峰眼尖,瞧见了,不过是几样寻常孩童玩具,木雕的小羊小马、蟋蟀竹筒,包在竹编的网子里,做工甚是简陋。但苦寒边境的孩童,有这样的玩具,已是极为难得了。想起儿时养父亲手给自己制作的木雕小虎,百感交集。
杜阿大还含着一泡眼泪,已然露出欢喜笑容,欢欣雀跃地道:“好先生,你居然还记得啦。都过了那么久了,我还以为你忘了——”
“我答应过的,自然替你办到。”慕容复微笑。继而将脸微微一沉,“好好听你父亲的话。”
杜阿大答应一声“是”,擦干眼泪,欢天喜地地走了,慕容复瞧着他走远。
他的肤色几乎像身后的白塔一样白皙。北国灿烂的、金子一般的夕照映在他脸上,将他的脸照得像一张金色的、英俊的面具,眉目如画。他的嘴角依然挂着笑意,这是在他极少见的,全然放松、几乎略带慵懒、毫无挂碍的笑意,脸上没有一丝阴影,惟有眉心始终锁着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忧色。
他眼光随着杜阿大远去,一抬头,望见了矗立于不远处的萧峰,唇边笑容渐渐隐去。
虽然同住一座村庄,自慕容复神智彻底恢复,从杜家迁出,他们已经有个把多月不曾打过照面了。萧峰本想回避,然而草原上一马平川,避无可避,再兼之慕容复已然瞧见了他,再走避倒显得太落痕迹,于是提着酒坛慢慢走近。
慕容复大约也作此想。二人彼此淡淡地点一点头,算作招呼。他们隔了一段距离,一个坐,一个站,瞧着两个孩子在夕阳下的河流边奔跑玩耍。
“你好些了?”
萧峰以余光瞧见他右肩绷带业已脱卸,遂问。
慕容复微微颔首。
这话问完,似乎也找不到什么别的话好讲。萧峰提起酒坛,汩汩饮了一气。
刚放下坛子,忽听慕容复突如其来地问:“你是怎么来的?”
萧峰应道:“走来的。怎么?”
“我不是问这个。”慕容复眺望着前方,若有所思:“我是问,……你是怎么来的。”
见萧峰不解地望着他,他微微皱眉,露出不耐烦神色,道:“我不是什么都不记得。……好的时候,我都能想起来。坏的时候,也都在慢慢地记起来。我能记得,阿碧语嫣,不论好坏,一直同我一起。我最后记得的事情是在太湖岸边。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失足落入水中,被水草缠住,再也挣扎不起。”
他语调极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萧峰听得却怔住了。
“那天我问过你,阿碧在不在我身边。”慕容复沉默了一会儿,一笑。“……这样看来,她没有死。也是不幸中的大幸。”
“你呢?”他抬头望向萧峰。“所以你是怎么来的?”他重复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