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颜酡之西洲(89)

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太完美的一对,我的父母。然而我清楚那并非事实。

他不爱她,也许可以说是从来没有注意过她。我承认这个事实太过分一点,可是你无法抹杀孩子的眼睛看到的一切。他不在乎她,至少没有她希望的那样在乎。她只是他的妻子,正如我只是他的儿子。

我从来没有懂过我的父亲,萧晴洲,英伦萧氏第十三代主君。

那次被广为谈论的舞会成了一个玩笑,主角根本没有出席。我父亲在他生日前两天一言不发地去了爱丁堡,将请柬上众多华贵的名字抛在了伦敦。虽然只是个五岁的男孩,我也几乎要同情我的母亲了。我很难期待她将如何带着那种她所特有的温雅微笑周旋在众多宾客间,努力地掩盖她的失败,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大家心照不宣,侯爵夫人挽回自己丈夫心意的努力完全落空。那一晚大概是七月里最炎热的日子,星子在花园中灯光映射下闪烁点点金辉,夜空泛出耀眼银蓝,仿佛细碎金箔洒上幽深海面。晚餐在花园的草坪上举行。席间母亲把我带出来招呼亲族。我见到渘姑母,立刻冲过去搂住她的腿。她弯下身来抱起我,同我母亲寒暄。我喜欢她,她大概也喜欢我,因为我不止一次听她对我母亲夸赞我生的很美,虽然那语气有些奇怪。母亲挑剔说我体质羸弱,渘姑母却淡淡地回答,“生在萧家,男孩子大概还是柔弱些的好。”然后她微微一笑,化解那句话中些微隐晦尖锐意味。

母亲便沉默下来,半晌才道,“我看起来是不是很愚蠢?”

她终于难以自控。

渘姑母将我放到地上,然后双手握住我母亲的手,安慰地轻轻拍打她的手背。

“不,碧丝亭,你没有错。”她没有正面回答她,但是她明白。

渘姑母的声音低下来,“洲也没有错,错的人,并不是你们。这只是命运。”

然后她抚平裙摆上一丝皱纹,暗示我母亲起身去应酬来宾。

我赖在她怀中,渘姑母温柔地凝视着我,轻轻道,“幸好,你不像你的父亲。雅闲。”

那时我并不明白她的意思。

父亲在爱丁堡停留了几天。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而去。那处封地是禁地,据说是父亲在即位那一年下的禁令。那处封地上的萧氏庄园有一个动人的名字:雨苑。我从来没有去过,从来都没有。

他归来之后,母亲没有提起舞会的事,他也没有问起。一切都一如既往。只是我常常听见母亲在夜间哭泣,我疑心那是我的幻觉。我的房间甚至不和他们在同一层。我怎么可能听见呢。

后园中栽满桂婴,它们的树皮有一种奇怪的芳香,尤其是在清晨和黄昏的时刻。后园中的莲花池在我很小的时候差点被填平,如果不是父亲及时阻止。母亲不喜欢那些青色的莲花,鬼气森森,她说。父亲沉默冰冷的眼神却令她缄言。

“这是萧家。”他语气清淡,然而已经足够。她睁大眼睛看着他,然后不顾姿态地拼命跑回房间,狠狠地哭了一下午。

我承认一切的发生都是顺其自然。譬如我喜欢那个青色的水池,喜欢那些开得妖艳迷蒙的变种莲花。玫瑰园中大朵白玫瑰摇曳如洗净的新鲜骨骸,雪白清凌。深夜中花瓣上常有幽幽绒光浮动,照亮一些平日无法看见的东西。

譬如,她。

那绝对是个偶然。那一夜母亲不知为何将我带到她的房间陪伴她。她同父亲似乎从来没有同房而眠过。那一夜我无法入睡,也许是择席的毛病。我悄悄爬下床去,撩开窗幔,便看到了那个洁白身影。小孩子大抵是不懂得恐怖的,所以我只任凭自己被那种未曾想象过的妩媚气息所蛊惑,甚至快活地笑出声来。

她吃了一惊,转过头来。我一直无法确定那时她是否和她看上去一样吃惊。很久之后我也不知道答案,她太会模仿人类的表情。她看到我,然后打量自己。她贴附在我对面的墙壁上,而我母亲的寝室是三楼。我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她似乎凝固在那里,同样定定地注视着我,过了好半晌她才下定决心似的恢复活动。那动作优雅而又敏捷,像任何一种超乎寻常的生物,只是不像人类。

她瞬间便来到了我的窗口。隔着玻璃,我贪婪地欣赏着她。她很高,清瘦,窄窄的肩仿佛随时可能被某种力量压倒。那种危险而惹人怜爱的韵味。

她和那些在月光下轻柔舞蹈的玫瑰花一样苍白。苍白清丽的脸庞上有一双古怪的眼睛。我细细打量那些光色流转,却无法确定她的瞳孔究竟是青色抑或墨色。

她俯下身来,手指贴上玻璃,一点点抚摸着我的脸。我能感觉到她的手指。那冰冷轻柔的抚摸。然后她轻轻地叫我,“雅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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