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醒过来!”
一股大力拉着我向后仰倒,我重重撞上椅背,神志迷乱中几乎欲呕。一双手抓着我双肩提我起来,握紧我,狠狠摇晃,然后迫我端正身骨面对眼前人。
我费了极大力气才撷准焦距。目光所及,是晴洲苍白脸孔直逼到眼前毫厘之处。那双翠如秋潭的眼,我在那清美无伦的瞳孔深处看到两个小小的自己。
心,悄悄安定下来。
他近乎呻吟地问我,“……你梦到什么了?”
“……我妈妈。”我条件反射地答。迟钝地四下张望,是祖父专用的书房。只有我们两人。散乱神魂渐渐重回躯壳。
他明显放松下来,然后恨恨地凶我,“看你的手……!”
我看见自己右手血色淋漓。桌上一只冰纹青瓷笔筒被我推倒,打个粉碎。碎瓷片割在手指,居然毫无感觉。
晴洲飞快取出洁白细麻纱手帕,动作利落,三下五除二裹好伤口。
我笑。“它也算报仇雪恨,死得其所。”
“可有这种人?懒待读书,偷睡也就罢了,居然弄得这样惨不忍睹。你存心吓谁不成?”
我冷笑,甩甩手指。“少来,莫非你读得比我熟?我才不信。”
晴洲停下笑,细细看我。我盯着他眼眸,那绿,那幽幽的海。一瞬间又几乎被蛊惑。电光石火,我明白他意图。
“别分我的神。我无所谓的。”我低低说。整整一年相伴,我早已习惯明白他心思,每一时每一刻。这样的默契和敏感太理所当然。我慢慢伏在桌上。他坐到我对面,也伏到桌上。两个人仿佛互相催眠的狸猫一般,目光烁烁地对视,鼻尖几乎贴上鼻尖。
“看着我。”他低声说。
“看着谁,也是一样。”我有些烦躁。他伸一根手指轻轻点在我眉心。
我慢慢合上眼睛,屏息静气,回忆那些来自东方的武者教授的调息方术,慢慢冷静下来。清冷无我,心念渐生。
静。再静。为什么。想知道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如何理顺。如何排遣。如何解脱。
朦胧中,点在眉心的指尖起初微凉,渐渐灼热。那一小块皮肤的接触,泛起微微刺痛。他的指尖渐渐不自然地颤抖起来。
我猛然睁开眼睛。与此同时,晴洲仓促收手。他脸色潮红,气息混乱不定。
我怔怔看着他,心下清明一片。为什么。渴望什么。幻由心生。要明白的,不是过去,只有如今。能得到什么。能占有什么。能坦然拥抱的,又是什么。
他微微避开我的目光。我注视着他,满心怆然。
我们一样孤独。我们谁都不比谁更加坚强。我们谁都不必为谁勉强伪装。大家都是在苍茫旅途中迷失来处罔顾去处的孩子。
十六岁。我们都只有十六岁而已。
他低声叫我,“薇。”
“我在。”我轻声答,郑重仿佛承诺。然后我叫他,“晴洲。”
他不回答,双手慢慢探来托住我脸庞,拇指的动势轻稳有力,温暖指尖缓缓抚过。
“不要哭,薇。”他声音微涩,和他眼神一样布满难言的无力与痛楚,却纯澈如水。
“薇,你总还有我。”
我无声啜泣,不是伤感,只因为这一句话。
他说,你总还有我。
我有谁?我谁都不曾有过。晴游,或许他是我曾经的独一无二。然而他是我的信仰,我的神。我信他,我爱他。在我模糊生命中最先留下刻印的男子。可是我可以对他自私吗?他那样完美,那样独一无二洁净无瑕。在晴游面前我总是散乱渺小,像沙罗双树下偶尔飘落无心飞鸟的绒羽,空气中的波纹丝毫荡漾不了悠扬禅机。我无力动摇他,不能左右他。我的哥哥,他是我绝对的真理和依赖。我皈依他。我迷恋他。可是,我无法将泪流给他,我无法在他面前脆弱。我不能够。我是那样爱他啊,爱那样完美无瑕的一个人。爱上那样的萧晴游。无法放松的姿势,无法随意的虔诚。无法告诉自己或者告诉他,我害怕,我是那样害怕。一切。我害怕你不爱我。我害怕拥有的一切突然湮灭,天使的祝祷突然成尘。我害怕那些连我自己都无法明白的一切。未来,那样恍惚不确定的幽暗窗口。沉默无色的玻璃。我不敢靠近,不敢凝视,我害怕会看到自己恐惧承受的东西。谁知道。谁了解。萧晴溦从来也并不是无所畏惧。至少,我害怕失去你。晴游。我害怕走进未知的将来,那个广阔得令人不安至恐惧的世界,那一片没有目的冰冷昏暗的迷雾森林。
我的泪水沾湿他掌心。他放开我,一点点吻干。我呆呆地看着他,言语无力。
他站起身绕过长桌走来,紧紧抱住我。有力的手臂,坚实的怀抱。温暖切近的气息。如此安稳。如此包容。豁朗沉悒,令人产生罔顾所有投身其中欲望的安详和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