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翡放下遮挡的手臂,笑问:“是要你收敛还是我收敛?”
北方初秋的夜晚,窗扉半掩,微风将烛火吹得明灭,促织叫声传进房中,显得四周格外静谧。
晏如陶支颐回看她:“自然是我收敛——我只盼你放纵些,再放纵些。”
她想到这些时日,忽地止住笑,定定看着他:“我今日越发体会到成婚后的不同之处。若是从前我伤成这般,我阿娘定会哭天抢地,日日照看时还会冒出一两句劝我不要再上战场的气话。可今日她虽心痛不已,却也不曾开口要我回家,甚至还说出担忧我日后拿枪的话来。”
晏如陶知她不是个多心的人,可出嫁女心中的滋味他也不能尽知,只好说:“丈母是信我能照料好你。待你的伤再好些,我同你一道归家休养。”
林翡抬起左手蹭蹭他的下巴,笑得温柔:“平常女子在闺中受耶娘管束,出嫁后被交由夫家管束,终生不知‘放纵’二字。进武科、建女军虽是顺势而为,但也算‘冒天下之大不韪’,如今又越发无拘无束。”
“进武科、领军队对男子来说是建功立业的佳事,女子却需‘冒天下之大不韪’,这本身就是…
…”他话说到一半,又怕激起她愤慨之心,便压下打抱不平的心思,转而说道,“好在有你开此先河,你麾下的女军和其他巍州女子便有了条出路。”
“可天下还有数不尽的女子生长在桎梏之中,被轻视,被亵玩。只因无人解她们蒙昧,无人拉她们出泥潭,一代代无奈地浑噩度过一生。”
姑父以女军令阿勒真人降低防备,她们自己又何尝不知?吴青腆着肚子自告奋勇,不就是将平日听到的嘲弄言语反其道而用之?
即便是披上甲胄的女子,在他们眼中也是不足为惧之辈。
女军虽用血肉之躯拼赢了这一仗,可这世俗成见又岂是一战可扭转?
林翡的左手轻轻覆在受伤的右臂上:“此战女军亦多有死伤,抚恤之事我要亲自去。”
“好,你不便骑马,我同你乘马车去。”
她的声音忽然轻下来:“若姑父有心一扫天下,今后的仗必不会少。天下女子若知女军的名号,即便并非人人投军,也会知晓还有旁的出路,不必将毕生囚于方寸之间。”
晏如陶抬手抚平她蹙起的眉头,如她这般聪慧,战事结束后看出李宣威的野心不难。若说从前她只是为自己拼一条出路,如今已然做到。可她的志向不止于此,竟决意要替女军甚至天下女子搏出一片天来。
兵凶战危她自无惧,可争权夺利并非她本心。
他只叹她将重担尽数揽在肩上,却无炙热的权欲
支撑,这条路注定漫长而艰险。
可不曾想她接下来的一番话,令他眼睛一亮。
“当年的定国长公主鸟尽弓藏,凌家尚且为她不平。我并非孤身一人,更不可说什么抛却功名利禄的蠢话。世间男子有几个不追名逐利?我的女军同样奋战杀敌,名利乃她们应得之物,岂能辜负她们淌过的血?”
她心中不平并未因自身得偿所愿而消释,虽不渴慕权财,但知这是能让女军立足之物,她该为她们去争取。
晏如陶朗声大笑,极其开怀,林翡疑惑地看向他。
他坐起身,拍拍胸脯:“为夫旁的不敢说,替我家阿鹭筹谋周旋还是有几分底气。这一肚子的坏……不,计谋,正愁无处施展,从今往后全凭你差遣。”
林翡忽然想到他曾说要做自己的帐下军师,如今在帷帐之中、床笫之间,倒算是应验了。
她笑着抬脚踢了踢他膝盖:“夜深人静,你这般高声笑语,守夜的蒲团怕以为你梦中神游。”
晏如陶乖乖躺下,替她将被衾盖好,仍是意气难平:“原以为到了巍州,我再不必索尽枯肠、苦心经营,怎的如今听了你那一番话,我倒比你还踊跃激奋,难道我有此禀赋,实属天资不可辜负?”
林翡还未搭话,他又接着自言自语:“这话可不能教我阿娘知晓,定要笑话我痴人说梦。”
忽地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主母,是郎主遭了梦魇?可要去灶上煮碗安
神汤?”
林翡捧腹笑道:“无碍,你且去歇息,他是在讲梦话。”
蒲团应了一声,揉揉迷蒙的眼,暗想从前郎主也未曾说过梦话,难道是担忧主母受伤所致?明日还是熬些安神的药物为妥。
晏如陶悻悻地翻过身,蜷缩在里侧,林翡打趣:“我们阿适难不成是恼了?”
他撇撇嘴,滚了一圈回到她身边,瓮声瓮气:“恼了!一吻可消气。”
林翡笑出声,侧过头在他额上吻了两下:“喏,多送你一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