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曲墨荷玉屏风外,紫檀桌边,白衣青年端起青花瓷杯,微微诧异,茶水温度刚刚好。
他抬眼去望屏风,青玉隐约透出个影子来,他喉头滚动了一下,迅速又撇开眼睛。他起身,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踱到那幅孔雀图前,也数了一下孔雀头上有几根毛。
里头传来哗哗水声,他的呼吸跟着也加重了些,强迫自己不要听,不要想。
他不知打哪儿翻出一叠熟宣,默写着《荀子》修身篇。纸上龙飞凤舞,全无素日的端正峻拔一笔一划,“……礼者,所以正身也;师者,所以正礼也……”
逐渐的,水声小了些,至于彻底平静下来,他舒了口气,纸上的字重又有峻拔清骨,端正肃秀起来。
但这平静之后,又久久没有声响了,他抬起头疑惑地看去,只青玉屏风上一点影子也没了。
他眉头微蹙,洗个澡还能不见了?他从桌边站起来,下意识想进去看看——但脚步顿了顿。
他打开窗子任雪风吹进来,长天阔,雪漫漫。风抚去心头燥热后才关上,向净室里走去。
……他果真如预料之中看到小宛睡着了,扶了扶额头。刚压下去的燥热登时又回来了。
他深呼吸一口,蹲下伸手穿过她腋下,小心地将她从水里捞出来。无意识地,她哼哼了一声,声音软糯,听得他血气上涌,只想把她扔回水里逃之夭夭。
净室里早已备好他和她两个人换洗的衣裳,还有贴心准备了干爽毛巾。
秉持着为人夫的良好道德感,他还是强压下某种冲动,给她仔仔细细穿上衣裳。
他闭上眼,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只想着快些帮这小傻子把衣裳穿好才行。
如果他睁开眼看一看,就能看到她心口上那道淡淡的痂痕。
——可哪里又有如果?
万事万物都有其缘法,缘法令他今夜恪守君子之礼,便错过了这个良机。
由此可见做君子也要分场合才对,这粉帐红烛时做君子俨然是很不对的,不对的时候行不对之事,往往导致不对的结果。
小宛醒来时,正对着帐顶所绣蓝孔雀那华丽尾羽。外头的灯烛只留了角落一盏,她支起身子,床帏空荡荡,房间里也空荡荡,她听到好像有哗啦啦水声。
“?”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又怎么莫名其妙醒来了,睡得稀里糊涂的,她明明记得自己在泡澡来着。
“啊!”她低呼一声,抱住胸,她好像是在池子里睡着了,身上衣服是谁穿的?想到这里,她脸蛋顿时绯红——那那那他岂不是把她看光了!
她先是想到自己会不会不够丰满,不够玲珑有致;转而就摸到心口的痕迹,微微沮丧:这样丑陋的痕迹,他大约也看见了吧……
她下了床,想喝点水,坐在紫檀桌边时,意外发现桌上一叠熟宣,竟然写满了字。
那字迹龙飞凤舞,气势非凡,好看得紧,令她第一眼忽略了究竟写了什么——脑子里却闪过一些零星记忆,又如烟花消逝。
“礼者,所以正身也……”
小宛呆呆念着上面的字,有些字实在有些过于狂草,她认不得,并在腹诽,他若是去给大慈恩寺抄金经,菩萨肯定嫌弃。
他做什么突然写这个呢?小宛想不通。
四曲屏风里水声特别大,伴随有压抑的呼吸声,小宛听得小脸通红,一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看见笔墨未干,便也提笔抽出一张熟宣,开始默写金刚经。
“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
她对经书并不很通,只是全文背诵得比较熟练,方便她随时随地挣钱。
她默写了半天以后,响声渐息,接着是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她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犹豫着犹豫着,他居然已经穿好衣裳出来了。
一刹那她抬头望向他,他也微微吃惊地望着她,一支烛在她面前燃烧着,映得她的双颊绯红,她在看着他,唇色艳丽,漆黑的发垂在身前背后,乌发如练如缎;点星眸里横波潋滟,似四月里的潺潺春水。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写字,背脊挺直,脖颈弧度宛若天鹅,执笔的姿势优雅端庄,仿佛是从仕女图中走出来一样。
“怎么不睡?”
她朝他甜甜一笑:“等你呀。”
姬昼心中默念克制克制,喉结滚动了一下,嗓音也随之低哑起来:“不必等我的。睡吧。”
小宛嘟了嘟嘴,却张开双臂:“我要你抱我嘛。”
他愣了愣,诧异之下没能说出什么话来,只是刚刚的努力好像又白费了。
他有力的臂膀轻而易举地就能抱起她,烛火暖风里,她似闻到有冷冽的松柏气息,令人想到,暮雨潇潇的寒秋深夜,松柏森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