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你而立生辰,竟还拒了朕相邀。原是备了褐衣,欲同你厮混市井,偷得半日暇闲的……
月前斟酤酒,不销孤寒,独坐天明。
飞秋来禀,呈了你素喜的绣白束腰,言你于花前月下,对另一人解带宽衣,送抱投怀,同榻相拥……
捏紧了那取自荷塘、犹带水气的白带,指尖冰凉掐进掌去。
下一刻却闻了飞秋平板无起伏的话语,“两位大人畅聊一夜,绝无其他。难得学士府里撤了守备,刻意叫属下听得一清二楚。”
气力顿泄,一瞬不知当喜当忧。
长渐,你存了多少心思?侄嫂托了方平,又借飞秋之口授意予朕。是算准了朕的脾性么,断不能因莫须有重责了方平,亦不能任了你亲人遇险。
长渐,你还当真是朕的长渐,知朕如斯!
犹须撑全了精神,端威仪,上朝去。
如你愿罢,远远遣了那人,暗里知会飞秋紧盯了晚昀的动作。
却助不得其他。犹记朕掌心充盈了温软的五指,轻轻相扣,契合自然一体,闻你沉静肃穆的声音:“臣子间内斗无妨,牵涉皇上的偏倚,便是步步迫了晚昀逼宫的……没有决然把握,皇上断不可涉手。”
而后奔劳沥血,与飞秋一路收束了明里暗处的力量,归在朕手里。却始终谏朕时机不到,打草徒惊蛇。
那般全倾了意念为朕打点啊。
那个时候,朕的长渐。
而今却捺不住隐隐质疑,朕曾以为那是情的,你尽了良多心血的奉献。
抑或只是臣子的忠么?忽忆起你敛了生动,现出严正时,提及最多的,永是朕当端肃行止,拔除怠惰。
原来你从未忘却了臣子本分的……
学士府讣告传来,言你魂往西去,因得了虞竑当年的恶疾,终前尚念念不忘谏朕为君明贤……
雷霆滚落,霹得魂魄千重尽散。
暴怒里岂得瞻顾,着禁卫即刻擒了晚昀,以电闪之势。
哪里会有叫人于一两日内收勒溃烂尽失了身姿容颜的病啊,分明只有晚氏的奇毒罢?!诛十族不够偿此罪愆,朕必要万剐了他!!!
然静平了却顿生疑窦出来。晚昀怎会这般张扬的故技重施?虞竑去后,你又何曾疏忽遗算过?
不及深思,却得密报方平于路遭袭……
秋霜层披脊背,冰遍头足。强提了神气,读那薄纸,“虞云氏重伤不治,方平虞怀不知所踪。疑皇后谋为。”
皇后……晚晴?
良久默然。
她为朕疏落,远非一二寒暑,自是明了你我种种,却隐忍了按下不发,至这时一击关键么?
好耐心,好决断,果然是做得这母仪天下位置的,居然能瞒了我们两个啊……
千虑之失,中伤致命。
幸在已擒了贼首,只余各个击破,这等待了太久的大事算先成一半。
思虑再三,除晚昀,保晚晴。她虽有动作,毕竟还惦念了不伤及朕,是报复而非谋逆。且临儿尚需她……长渐,你可以理解见谅的罢?
朕不信了你西去,嘱飞秋全力寻查。
终得了音讯:你于北方现身,与身残的方平一起。
交集百感,喜怒难言。暗里谢了诸天神佛,又恨不能碎了那方平!
长渐,这是你的抉择了么?
叫朕情何以堪?
却不料你竟归来,着了朝服安立宫外,口称奉了朕密令。
朕于长阶上见你缓缓趋近,步步踏上朕心尖。暗重的朝服隐在森森长殿,模糊了身形轮廓。
你不远不近站定,谦端凝重拜下,恍光阴倒转,似曾相识如初见。
“为什么走呢?长渐。”
“时机成熟,惟此法可令陛下决心立定。兵贵神速。”
“仅此?”
你抬了头,目里坚定,“晚昀已除,皇上不为明主的因由,就是臣下。”
“……无关方平?”
“景寰身边,就是一世和乐完满,臣渴求良久,此为私心。皇上恕罪。”
提了那名字,你整个人都柔和起来。这般坦诚,令朕无法置评。
“又,为何归来?”
“知了皇上寻着我们。”
嗯,朕信你有这般能力。
“皇上放过景寰。”不是乞请,轻飘的语气,你站直了身子,就面色平和地要求来。
忽觉得这世间荒谬,片刻里居然遣不出言辞。长渐,你怎生这般了解了朕啊,就知朕无法拒绝了这样的你么?!
“凭借什么?”切齿问出来。
你转身面北,迎了殿外的阳光。
倒下……
大骇滚落长阶,簌簌爬至近处,见你暝目,唇凝浅笑……
“这条命罢。”
你最后这样说。
至服毒去了,你这一世竟没给过朕一次选择的机会。总是这般稳妥了,方才轻描淡写的语气知会了他人。
朕的长渐啊……
临照台往北,千帆过尽的江河,再远,是层峦叠嶂的苍茫关山。朕知飞秋就是送你去了那边某处的。
那人身旁,你当和乐完满罢。
而朕于此处,在每个夜里回归往昔,得梦幻泡影的昙花美景,待将至的解脱。
不久还可想见罢?
尚需思量,彼时,当同你讲些什么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