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想劝你去一趟江南,”崔琼眸中闪着期冀的光,“你去看看那个人,给我一段时间与维铭相处。”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我为什么要给你接近他的机会?你又如何知道我不在,你就能到他的身边去?”崔绿映知道她心高气傲,肯低声下气地同她讲这样一番话,必然已经下了很大的决心,只可惜谢维铭不愿见她,她不能代他做这个决定。
出乎她意料的是,崔琼没有动怒,她只是笑着,带着丝凄凉的味道:“你以为他是不愿意见我,他只是不敢见我罢了。”
崔绿映隐隐猜到一些事情,却还是有些犹豫。没想到崔琼接着道:“我曾在他人的画中见过这个时节的姑苏城,烟雨蒙蒙,草木青青,很美丽很令人憧憬呢,你还不曾见过吧”
崔绿映沉默许久,终于别开眼,轻声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要照顾好维铭。”
“好。”崔琼笑着点头。
崔绿映从袖中取出那一卷丝帛,丢在石桌上:“管好你府中的下人,若有下次,我必要到皇叔面前参你一本,堂堂县主,竟然把自己的从妹比作沟渠,实在不像话!”
她走远了,才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很轻很浅也很开怀的笑声。
客人很快就来齐了,崔琼这才正式出现,和众人一同来到宴席处。
崔绿映被侍从领着来到宴席上,出乎她意料的是,她的席位竟然和桑过云相连,这绝不是巧合,必然是崔琼的刻意安排。既然她知道她在江南的那些旧事,那她如此安排,究竟有什么用意?
桑过云见她过来,略略欠身,算是见过礼。
她冷哼一声,根本不愿意给他留一丝情面。
真园的灵仆秀女们鱼贯而来,在一张张食案上摆上珍馐佳肴,又在白玉盏中斟上美酒。众人一同举杯,敬向本次的东道主。当然,宴席上的人也频频向她敬酒,显然是好奇一向水火不容的懿华郡主和琼县主是怎么凑到一块儿来的。
桑过云作为权倾朝野的宰辅,炙手可热的权臣,自然也是宴席的中心。只是他这个人似乎天生便十分冷淡,无论别人说多少恭维的话,他面上也不曾显露半分得意之色,别人邀他举杯,他亦是来者不拒,只是总见不到半分欢喜的神色。
“桑大人,不知尊夫人的病情如何?”直到听见崔琼的这句询问话语,崔绿映才想起来他的夫人似乎沉珂在身,甚至劳动皇帝亲自求药。
他的夫人是钟觅。
在她已经十分模糊的记忆里,钟觅似乎是个非常温柔和善的人,还曾经许诺会尽一切力量成全她和涤江。
在她年少时,也曾真心实意地羡慕过这一对。如今她厌恶桑过云,却很难去痛恨那个叫钟觅的女子。
钟觅还很年轻,不知因什么缘故,竟然染上那样严重的疾病,桑过云郁郁寡欢,是为了整日里与药石枕褥为伴的妻子么?
她又陷入了某种思绪,甚至连他的回答也没有听清楚。只是在她回过神的当口,她发现他似乎看了他一眼,意味莫名。
这次宴席有桑过云捧场,众官员和诰命们都十分热络,努力的想要和他攀上关系,得知崔琼对桑夫人有救命之恩时,对她的态度也一改往常,明显要恭敬多了。
崔绿映还看不出崔琼设宴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但她显然是要向朝中的官僚和命妇们传达两个信息,第一,她和桑丞相私交甚好,第二,她和懿华郡主握手言和。无论她最终的目的是什么,但她远离权贵圈子这么多年,如今突然转变,必然是在为什么铺路。
宴席结束后,众人散去,桑过云似乎是刻意放慢脚步,要和她一起出真园,在走出园门的那一刻,他淡淡道:“早已离世多年的人,郡主又何须记挂?”
崔绿映的眼睛却在瞬间就红了,她恶狠狠道:“有些人,权势滔天、风流得意的桑大丞相当然不需要记住!毕竟你为求自保早已将他舍弃!可我是选择记住还是选择忘记,和你没有半分关系,你凭什么同我说这些话!你又有什么颜面劝我忘记!”
桑过云长叹一口气,眼中竟含了一丝悲悯的味道:“郡主,不值得的。”
她抹掉眼泪,一把推开他,跑到马车前,直接钻了进去。
不值得……不值得……现在连桑过云也跑过来跟他说这种话!这些年,人人都告诉她,记住他是不值得的,他们又不是她,怎么知道涤江有多好,怎么知道她值不值得?
一回到郡主府,她便吩咐侍女准备行装,又叫管家挑了一些可靠的随从。这个季节,姑苏的雨缠缠绵绵,姑苏的山葱葱笼笼,她已经忍不住要亲眼去看一看,那是他曾经看到过的景致,那里有他们共同的回忆,七年了,她也该回去了。
这七年,有人准她踏遍九州,却不允许她涉足姑苏半步,她已经让他等待很久,也让自己等待很久。在这漫长的等待里,她一次次在七年前的记忆中来回穿梭,已经快精疲力尽了。
☆、第五十章
在离开长安之前,她还是去见了谢维铭。
这些年因为她的关系,百忘馆愈发清净,如今已经鲜少有人上门。
她见到谢维铭,第一句话便是:“维铭,我要去江南了。”
谢维铭并不讶异,噙着一丝浅笑问道:“你下定决心了?”
她点头,神色有些凄迷:“这些年我骗我自己,我早就不爱那个人了,他不过是我年少时的执念,可是直到我见到桑过云,我便一遍遍地在脑海中勾勒他的模样,描绘他的风骨,这辈子,关于他的一切,我永远也割舍不下。”
“我明白,”谢维铭眼神渺远,半晌后才直视她,问道,“他是桑涤江,对么?”
“是啊,”她的面上绽开极其灿烂的笑容,“碧霄公子桑涤江,世上人人都倾慕的桑涤江,连维铭你也想结交的桑涤江,我最好的郎君。”
谢维铭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语气带着深深的怀念:“我没有想到他会喜欢上你这样的女孩子——绿映,此去江南,一路珍重。”
她浅笑盈盈,应道:“好。”
谢维铭亦爽朗笑道:“我这里已经留不住你了,今日便以茶代酒,为你践行。”
说着他便吩咐人准备了曾经享誉江南的名茶“忆仙姿”。
谢维铭身染重疾,这些年向来是滴酒不沾,崔绿映便收罗各地地名茶叫人往百忘馆送,但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她从来没有命人准备过“忆仙姿”。
谢维铭见她盯着茶盏发愣,便以调笑的语气道:“怎么,郡主娘娘是嫌弃我这茶不好?”
“怎么会不好呢”她若无其事地说,“百忘馆的东西怎么会不好?”
谢维铭微微叹了一口气:“尝尝吧。”
她抿了一口茶,思绪百转千回,涩意渐渐漫上心头,于是只好拼命地睁大眼睛,才能不让泪水滑下来。
谢维铭递过帕子,柔声道:“要哭就哭出来,这次去江南,也好好哭个够吧。哭过了,就不要再继续为难自己了。”
他和她都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这些年彼此支撑着相互劝慰相互取暖,都说早已走出来了,可是活着还是死去,对他们二人而言似乎没有什么区别。这一次,他希望她真的能走出来,光明正大地怀念那个人,也光明正大地放下那个人。
桑过云的拜帖也是这个时候送过来的,这帖子送的并没有多符合时宜。
谢维铭叫人拿进来的时候,语气明显带着不悦。
崔绿映用帕子拭干泪水,刚准备告辞,就看到谢维铭面上震惊至极的表情,他眼神中的动摇与不可置信,是她这七年来从未看到过的。
她下意识觉得这帖子很是不祥,于是急匆匆地问:“维铭,这拜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谢维铭已经迅速敛了神色,却不愿意说实话,只是淡淡道:“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