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什么?说桑涤江无罪,说他们从来都没有煽动流民起义?说这一切都是吴琚的阴谋?可她知道,他不会相信她说的话,正如他不相信曾有“晋时王谢”之称的桑家和孙家会一心忠于崔氏皇族。
那她能一言不发吗?不为自己辩解一句,接受被皇爷爷赐死的结局,追随涤江而去?
这似乎也是个不错的结局——可是他们污名未雪,她不甘心!吴氏兄妹未除,南园新政还没有推行,涤江的夙愿还没有实现,她还是要等下去,忍下去。
她沉思片刻,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说:“孙儿幼承庭训,从未忘记父王教诲,此生绝不会背叛皇室。皇后所指之事,孙儿绝不敢做,也绝不会做。”
吴皇后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刚要开口,却被皇帝打断:“朕谅你也没有这个胆子,此事以后不必再提,你退下吧。”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叫她起身,跪了这么久,她起来时踉跄了一下,才在吴皇后的怨愤目光中出了阁门。
从甘露殿到宫门,她感觉自己走了很久很久,这一路上,她没再骑马,也不要人跟随,只是走着记忆里最近的那条路,拼命地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从今往后,这里再也不是她的家了,她已心怀芥蒂,不可能再做那人膝下乖巧听话的孙女,这份最后的血脉羁绊终究是断了。
在回懿华观之前,她去了一趟西市,直奔一家名为“观四路”的铺子。
昔年她在长安时,经常来西市寻找上好的马鞍,偶然间得知有这么一间店铺。
观四路。
眼观四路,耳听八方。顾名思义,这是一家专门出售消息的铺子,他们的伙计分布在五湖四海,做的就是包打听的活计。
她没有亮明身份,眼尖的掌柜却已从她的衣着打扮推测出她身份非凡,没等她开口,便将她引到内间亲自接待。
“不知贵女要打听或探查何事?”'掌柜是个中年男人,同她说话既客气又恭敬,一开口便以“贵女”相称,想必是已经摸准她出自何等人家。
果真是名不虚传了。
她也不同他绕弯,直接明了地说:“我要你办的事和碧霄公子桑涤江有关。”
掌柜一听,面色微变:“桑涤江是大逆罪人,这桩生意小店不能接。”
她笑了笑:“我只要他流传于世的所有文字书画作品,以及姑苏灵岩山他别院中的一双木屐,此外我还要知道……他临终时的一切,价格不是问题。”
“此事办起来不难,”掌柜顿了顿,“可是小人以为,贵女私自收藏他的遗物实在不妥,一旦为人所知,恐有祸患。”
她松了一口气,道:“看来您是答应了,至于祸患,若有什么祸患,我绝不牵连贵店。”
掌柜没有再劝:“我会尽快为贵女办成此事。”
他目光中充满疑惑,似乎在努力探寻其中的缘由。
为什么想要得到关于他的一切?她仔细想了想,一句前人的诗钻入了脑海。
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
天上人间也罢,她的余生,依然只为他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北魏公主的故事引用自《资治通鉴》,“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出自《华山畿》~
☆、第四十章
出了“观六路”,外面长街上车马喧嚣,行人如织,显露出天子脚下的一派繁盛气象。
随从们见她出来,抱拳道:“主子要回懿华观吗?”
她摇头,径直走到街道上,看着两旁熟悉的店铺,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也许是心境不同了,这年少时与友人们追逐打闹的长街,如今看来,已没有什么意趣。
她刚想转身沿着十字长街走出坊门,身侧却传来一阵喧闹声。
道旁一群人围着一个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老道,他们对他指指点点,呵斥怒骂,似乎发生了什么争执。
老道一挥拂尘,以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说:“贫道所说半分不假,即便尚书大人在此,贫道依然会这么说。”
他话音刚落,一个着鹅黄色衣衫的女子已经越众而出,声音清越:“你青口白牙地诅咒严大人,究竟是何居心?”
崔绿映听到“严大人”三字,立刻凝神向那女子看去,待看清她的侧颜后,连忙走上前去,道了一句:“李大小姐。”
这黄衣女子正是李伴墨的胞姐,严郇的未婚妻子,李家大小姐李携砚。
李携砚打量崔绿映一眼,颇有些讶异:“多日不曾见到贵女了,伴墨若是见到您,定然很开心。”
“我已经见过伴墨了,”崔绿映道。
李携砚点点头,瞥了老道一眼,说道:“贵女来得正好,这人竟敢诅咒严大人……”
那老道打断他道:“小姐此言差矣,贫道全无半句虚言,严郇严大人他的确活不过今年。”
崔绿映见他不像普通的江湖骗子,微微皱眉,厉声道:“你是受何人授意,竟敢在西市上出此癫疯话语?”
那老道一收拂尘,也不搭理她,用双手排开人群,朝长街尽头走去。
崔绿映回首,吩咐随从道:“跟上去,我倒要看看他玩的是什么花样。”
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李携砚这才福身行了一礼:“臣女见过懿华郡主。”
崔绿映连忙将她扶起,温言道:“大小姐和老师成亲在即,我原该唤一声师母,怎么能受你的礼。”
谁料她话音未落,李携砚竟倏然变了脸色,崔绿映看她面色有些苍白,问道:“大小姐,怎么了?”
李携砚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问道:“郡主仍旧住在懿华观中吗?”
“不错。”
李携砚道:“臣女想于三日后登门拜访,不知郡主可有闲暇?”
崔绿映觉得有些不对劲,她与李携砚向来没有什么交情,一时摸不着头脑,却还是点头道:“我自当恭候。”
李携砚微微福身:“府中事杂,请容臣女告退。”
崔绿映见她神色冷淡,也不便挽留,颔首道:“大小姐慢走。”
看着李携砚渐渐远去的身影,崔绿映心底泛起一点隐隐约约的猜测,也许她是误会什么了。
崔绿映骑马出长安城正德门时,迎面驶来一辆精致典雅的马车,微风吹过,马车帘角被轻轻卷起,一股幽幽的兰香扑入鼻中。
“咳……咳……”车内传来一阵止不住的低咳,崔绿映随口问道,“这是哪家公子,身体不好么?”
跟在她身后的随从竟也尴尬地轻咳了一声:“他是……他是京中新来的小倌谢维铭,也是如今风尘中的新贵,好多达官贵人都捧着他,就连琼县主也……”
“罢了,不必再说。”她轻叹一口气,挥鞭催马,出了城门。
琼县主闺名崔琼,也是宗室出生,算是她的表姐。她父母早亡,十七岁时由天子赐婚,嫁给户部侍郎的次子,可惜新婚不到半月,那位公子就坠马而亡,到如今她已经居孀四年。这些年上县主府求婚者不计其数,她却从来不曾假以辞色,如今既和谢维铭有了牵扯,想必是有几分倾心。
她与崔琼只见过寥寥几面,她性子冷清,心地却不坏,既然她有恋慕之人,只希望这段情缘能得一个善果。
回到京郊懿华观,她见到的第一个人是璎珞。
她十五岁自请出家为道,从宫中移居懿华观,跟在身边的亲信唯余璎珞一人。
璎珞二十上下的年纪,圆圆的鹅蛋脸,长得很是端庄,她穿着崭新的道袍小跑上前,还没开口已是泪眼朦胧。
她激动地说:“阿茶子,圣人和尚书大人寻了您一年多,总算把您找回来了,这年余时光,您一定吃了不少苦……”
“璎珞,我没事。”她执起璎珞的手,问道,“我醒来时怎么没见到你?”
“这一年,奴婢在掖庭当差,今日才被调回来。”
不用细思也知道这是吴皇后的手笔,如果她不回来,只怕璎珞这一辈子都得葬送在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