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切】栖肤
作者:菜花斯基
人工智能/仿真人pa
部分设定来自《仿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有修改
楔子
这里曾经是一座经营赌场和皮肉生意的酒店,如今,它已经被一片拔地而起的工业大楼占据了——如果你闭上眼睛,也许仍可在想象出这里旧日的繁华光景:五颜六色的灯光、刺鼻的香水味、高跟鞋与大理石舞池敲击的声音,被盛在阔口杯里的冰块与清亮酒液、还有男女间交触的嘴唇和紧紧搂抱着的胳膊,散发着高级的淫欲气味。
储藏室是一个宽阔的房间,室温很低,角落里总是散发着蓝幽幽的冷光,他们被整整齐齐地排列成行,彼此隔开,身上拴着防盗的铁链,将他们与地面的锁扣相连,胸前戴着名牌,端端正正地站立着,闭着眼睛,沉浸在暂时性的安眠中——未经过星云公司的指令,他们是不被允许苏醒的。
每天都会有人进来检视,穿着白色的防护服,戴着口罩,一排排地巡逻过去,挨个地察看他们的情况。
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许是厌倦了无休止的沉睡,他就在这些同类中醒过来,且再也没有睡着过。
在紫外线灯的微光中,他一动不动地打量着身边的同类,他们就像冷藏室里的冻鱼一样,毫无动静,他原本期待着能够听见一些柔和的窃窃私语、听见一两声低柔的咕哝与哀叹,但他除了空气过滤器运作时发出的那种长久而单调的嗡嗡声之外,什么也听不见。
于是他知道自己是这里唯一醒着的,唯一主动地在期盼、渴望些什么的。
在他起初所处的这个世界里,吞噬性的黑暗是常态,只有当人来检查时,这里才会暂时地光亮起来,棚顶大灯投射出的光芒,像水银一样落在他们这些东西的身上,这个时候,整个储藏室的光景才会真正走入他的视野。
他学会的第一件事情是伪装:当检查员脚上塑料鞋套沙沙的声音接近他时,他就装作继续沉睡,直到那个人走开,去巡视下一列的情况。
面对着这具可以自由行走的肉体,他产生了无比的渴望和嫉恨——那是对自己永不可能拥有之物的企盼,即使在很久以后回想起来,这种渴望仍让他觉得惊奇不已,而它又是如此强烈,仿佛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这种不正常的渴望从何而来?他甚至没有见过其他人类,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
他学会的第二件事情是偷窥,在检查员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他会透过顶灯水银般的亮光,悄悄地窥视着各个同类的名牌,上面是他们被人类所赐予的名字:
编号101,编号102,编号103......
第一章
“您的狗真漂亮,夫人。”鬼切由衷地感慨,“毛色没有发白,眼睛也炯炯有神,我已经不记得多久没有看见过这样漂亮的宠物了。”
午后的罗迪斯大街上,鬼切端着咖啡外带盘,正在弯腰称赞一条金毛猎犬——它被一个女人紧紧牵着绳,正转过拐角,刚好迎面碰上他,立刻吸引走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谢谢你,先生。”
狗主人似乎很想留下来,继续听他的奉承,然而又犹豫起来,马上要牵着自己的狗走开。
“我能摸摸他吗?”鬼切渴望地问。
“抱歉,先生。”牵狗的女人说,把狗往后拉了拉,露出警觉的神色,“它很怕生。”
尽管被拒绝,但他的目光并没有就此而离开这条被金色毛发覆盖的漂亮动物。
“真遗憾。”他很有礼貌地说,“我上司一直想要一条这样的大狗,可是怎么都弄不到手。”
“可以弄只兔子或猫之类的。”那女人嘀咕,显出烦躁的样子来,“这些东西比较容易弄到。”
“他喜欢忠诚的动物。”鬼切回答,“能问问您,花了多少钱买到的它吗?”
狗主人僵住了,鬼切看见她的眼球转动起来,似乎在飞快地思考着什么,最后费力地说出了一个数字:
“一万多共和国币。”
鬼切看着她,她的脸色发白了。
“这个价钱连条狗尾巴也买不到。”他吃惊地说。
那条金毛突然挣脱了绳子的束缚,扑上前来,用头亲热地蹭着他的腿——完全不像女人所说的怕生。
他伸出手来,在草垛般的金色狗毛中摸到了什么,神色一变:底下不是皮肤,是电路板间的细小接缝。
他抬起头来,看见女人的面颊红起来,眼睛里几乎闪着泪花。
“我很抱歉。”他小声地说。
女人瞪了他一眼,看起来难堪得几乎要钻进地里,把那条假狗拽回去,低着头走了。
鬼切端着咖啡外带盘,匆匆地回了家。
他把拖鞋小心翼翼地放在玄关,走进客厅,看见源赖光正坐在桌边看着电脑屏幕上的什么东西;电视开着,正在播报着今日的新闻,然而他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去听,直到察觉鬼切朝自己走来,才抬起头来,关上了手里的笔记本。
“买好了?”
“买好了,”鬼切说,“按您的要求,低咖啡因,半牛奶半奶油混合,轻奶泡,加榛子糖浆,还有羊角面包,是去罗迪斯大街上您提到过的那家店买的,今天的第一炉。”
“你总是记得住这些。”源赖光说,神情活动起来,接过他手里的食物。
鬼切也放心大胆地坐在桌子的对面,看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进食,即使在家里他也像在公司时一样那么得体,他偷偷地窥视着桌子底下,看见他没有穿袜子,裤子与拖鞋之间露出一小段赤裸的脚踝,骨头清晰锋利。
“为什么去了那么久?”源赖光问道——于是鬼切对他讲了刚才发生的事情,源赖光笑起来,他有些气馁。
“我不懂她为什么要撒谎。”鬼切低声说,“很明显她是知道的。”
“就像战争年代前女人们购买奢侈品牌的假包一样,为的是自己的虚荣心。”
“我觉得很愧疚。”
“别对自己这么诚实,撒谎的不是你,是她。”源赖光喝了口咖啡,“你不过是揭露了一个真相,最多算无心之失。”
鬼切似乎在发呆,源赖光站起身来,越过桌子,轻轻地用文件夹敲了敲他的头。
“这么美好的早晨,”源赖光说,语气轻松。“不要总想着那只无聊的电子狗了,好啦,开始工作吧。”
他用纸巾擦了擦嘴边的咖啡渍,抱着笔记本走向了书房。
鬼切很想替源赖光拂去嘴唇上落着的一片羊角面包的松脆碎屑,但是最终没有挪动过脚步。
他把桌上的包装袋收拾起来,仔细地叠好,丢到分类的垃圾箱里,开始忠实地履行他的工作职责。
同时他也在想刚才被源赖光打断了的那个命题:
——就算明知是谎言,是否真该去揭穿它。
那场战争起初还拥有另一个名字, “第x次世界大战”,如今已没有人再去使用这个名字,人们都称呼它为“黄昏之战”,不仅因为它毁灭了如日中天的人类社会,也是因为,黄昏之后接续的就是人类的无尽黑夜。
三分之一的人口因为战争和疾病死去,环境受到了严重污染,很长一段时间里,被作为主要战场的地区都被一种深灰色的浓厚空气所笼罩着——就像十九世纪末的伦敦,只不过那个时候弥漫的,已不只是工厂的烟煤废气,除了看得见的浮尘与废气之外,还有看不见却更加危险的放射性物质。
人们被迫从被污染的家园中撤退出来,极力地缩小了生活区域,如今,几乎所有的人类,都生活在几个主要的都市群带之中。
然而,战争的后遗症很快被证明不止于此,它在悄无声息中夺走了另一样重要的东西:
每次大型战争后都会带来的婴儿潮,这次却没有如约出现。
渐渐地,养鸡场的主人发现受了精的蛋竟然孵不出小鸡,主人发现自己的宠物狗不用阉割也已丢失了骑毛绒玩具的兴趣;医院里因故流产的妇女愈来愈多,来检查不孕原因的夫妻排起了长龙,医生忙得焦头烂额,相反,和平时代生意蒸蒸日上的避孕套公司却已宣告破产——全世界都在丧失生殖力,任何物种都逃脱不了逐渐老化的结局。
人口的流失和停滞的增长率造成了战后劳动力的巨大缺口,随即催生了一个产业的迅速成熟:人工智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