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平静下来,望着我身后,呆呆地叫了声,“阿遇……”
那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从前,阁主还不曾改变的时候。
转瞬即逝,等我回过神来,阁主的眼睛里只剩下暴虐与癫狂。
何遇从我手上接过阁主,扶着他回了屋。
我看着他们紧紧相贴的身体,却仿佛天涯两端,瀚海相隔。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何遇出来的时候,正好是子时,新旧交替,万物轮回的时候。
他仿佛失魂的亡人,带着世间最沉郁的哀痛,慢慢向我走来,他笑着对我说,“我累了,不想再等了。”
像是一种解脱,又像是最终的沦陷。
该是何种的绝望,才能让他对我说出这句话。
何遇的世界终于坍塌了,也是在这一刻,我终于明白,阁主与何遇——
再也不可能了
21、终章
何遇离开止遇轩的第三天,行止收到了一份文书。
是一份很普通的文书,但行止从影子手中接过的时候连手都在颤抖。
这是一份请命书,何遇的请命书。
他接了影司的任务,甲级,在左臂被废,内力尽失之后。
何遇是在向他请死!
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吗?
行止看着手里的文书,颓然的坐在椅子上,四肢百骸是从未有过的疲惫。
“退下吧……”
窗wai阴云密布,隐隐有了要下雨的迹象,这样的天气,等它落下来,约摸就成了今冬的第一场雪了吧。
行止透过窗子,刚好看见外面守门的彦霖正冻的直跺脚,样子十分的滑稽,行止放下手里的文书,穿了件披风,出了门。
骤然离开温暖的屋子,行止一阵瑟缩。天之涯没有腊梅,每到冬天,四处都是一片萧索,除了枯枝败叶,没有一点其他颜色,不像现代社会,一年四季,街上都摆着常开不败的花,五颜六色的,十分的夺目,在他还是苏行止的时候,曾经抱怨过,人们总是喜欢用这些虚假的塑料花来蒙蔽自己,在虚假的烂漫中自欺欺人。
现在他才发现,没有那些绚丽的假象,冬天是很难熬的。
彦霖见阁主向他行来,以为阁主是有事要出门,正准备让人随侍,阁主的脚步却停在他面前不动了,这是要找他?
“阁主有何吩咐?”
行止不说话,也不动作,彦霖有些懵,忍不住抬头偷偷打量,却见阁主正神色怪异地看着他。
他心一颤,连忙在脑子里回想是不是那里又惹了阁主,忽然听见阁主说,“屋里有些冷。”
彦霖愣了愣,偷瞧了一眼屋里碳火正旺的几个火炉。
“心里冷。”行止拢了拢额角被吹乱的碎发,随意地坐在地上,脑子里又想起了何遇曾经说过的话。
——“若我不是小止,又如何?”
——“那我便不再是何遇。”
“彦霖,”行止抬头看着彦霖,问:“若我不是你的阁主,你会如何?”
彦霖奇怪的挑了挑眉,有些不明所以,“您……是阁主啊。”
“我是说我不是你原来的阁主。”
“可……您就是阁主啊!”
“罢了,”行止忽然失了继续争辩的气力,“忠诚与爱情原本就不一样……”
“可我确然不是你的阁主。”彦霖愈发奇怪的看着他。
“也不是他的小止了……”
行止强笑了笑,“他累了,我也累了,虚假的花再美,也是假的……”
他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这么久,一直为了权利地位为谋划,竟忽然想不起来为什么要这么做,恍惚中,他好像又看见了很多熟悉的脸,何遇,小九,彦霖,苏陆,苏柒,还有那些已然忘记叫什么名字的人。
有一道玻璃,将他与他们之间隔开,过往三个月的一切在他眼前不停的回放,这一刻,他竟是从未有过的清醒,没有对权利的热爱,没有对鲜血的渴望,甚至连对何遇的执念也都消失不见。
小止……
小止……
谁再叫我?
小止……
行止猛然张开眼,日光灯刺的眼睛生疼,面前出现了一张慈祥的脸。
——妈妈
——起来了,该去拿蛋糕了。
蛋糕?对了,今天是妹妹的生日!
行止高兴地穿好衣服,去车库里把车开出来。
妈妈正在门口笑眯眯地冲他招手。
——早点回来啊,我们在家等你!
灯红酒绿的街道从车窗里一点点倒退,行止摸了摸兜里的项链,心里全是淘气又可爱的妹妹,一学期不见了,不知道她是不是又长高了,小东西那么爱美,一定会非常喜欢这份礼物的。
十字路口的绿灯刚好亮了,行止微微扬起嘴角,我的家人在等我。
繁华街道,艳丽灯塔,高楼林立,七色彩灯——
还有那束刺眼的白光,一瞬间夺去了他的视力,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
温热的液体遮住了眼睑,一片殷红。
光明,声音,渐渐离他远去,他像是被禁锢在另一个世界,寂静,黑暗,孤独。
…………
你有没有尝试过在数九寒冬中抓住一把雪,慢慢等待雪融化成水,刺骨的冰寒一点一点深入皮肉,侵入骨髓,无论用尽什么方法也无法甩脱。
行止如今就是这种感觉,他像是被人埋进了雪里,每一寸肌肤都充斥着严寒,连鲜血也慢慢凝结成冰,无法动弹,不可逃脱。
脑海里盘旋着一个声音。
——爹爹,我好冷啊,真的好冷啊,你为什么还不来救我……
——爹爹,爹爹,你在哪儿,我就要死了!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爹爹,我——恨——你——
为什么会这么难过,这么绝望,还有耳边那凄厉的女声,一直在不停的喊着昊儿。
昊儿?昊儿是谁?我又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心这么痛……
我是——南山昊,她是……
“娘——”
行止满头大汗的从噩梦中苏醒,惊恐的看着瞪着双眼。
喉咙干的像有无数把刀在割,他跌跌撞撞的冲到桌边,拿起茶壶大口大口的往嘴里灌,冰冷的水刺的他胃里生疼,手一软,茶水撒了一地,行止狼狈的趴在桌子上,头痛欲裂。
我做梦了?
我梦见了什么?只要稍微一想,脑袋就想要炸开一样。
为什么一点也想不起来?行止狠狠地锤了锤脑袋,踉跄着来到窗前将窗子打开,夜风顿时吹的他瑟瑟发抖,连带着那股烦躁也消失不见。
窗外一片雪白,下雪了啊。
风雪有些大,有些漏进了屋子,吹乱了书桌上的纸,纷纷扬扬撒在地上。
行止蹲xia身一张张捡起,忽然浑身一僵。
何遇的请命书。
他慢慢将那张纸捡起,仔仔细细的打量,从开头到落款,一个字一个字的看,他仿佛看见了何遇执笔书写的样子,一如过去那般坚毅,挺拔,每一个字都刻进了他满身的执着与坚决。
这才是何遇啊,是南山所爱的,这世上绝无仅有的何遇!
这一刻,他竟似想通了很多事情,从未有过的清醒。
我不是你的小止,你也从未曾做过我的阿遇,既然如此,我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
行止颤抖的手拿起桌上的毛笔,一笔一画写上他的名字。
一滴水渍蔓延其上,他摸了摸尚未干涸的泪痕,已无力去分辨它的又来。
南山行止,苏行止,何遇,这便是我们三人最后的了断。
南山,我把你的阿遇还给你。
天光微明,鹅毛大雪下了一夜,还是没有停的意思,天地银装素裹。
燃了一夜的蜡烛终于灭了,很快就会有人进来拿走他批示的文书,何遇也会接到他的答复,在今冬的初雪,埋骨于这世间的某个角落,去寻找属于他的小止。
这一场大梦,做到如今,也该醒醒了。
行止赶走了所有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这是他给自己用来伤感的最后一天,过了今天,他便要彻底忘记何遇,做回苏行止。
至少这一天,他可以放纵自己软弱,哭泣。
也正是因为如此,彦霖失去了最后的求情机会,第二日清晨,下了一天两夜的雪终于停了,大雪封山,天之涯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了。
影子手捧木盒在外面等了一夜,直到清晨才被允许进屋,俯身叩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