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晃,已经五年过去了。苏简煜也经历了从最初的疼痛,逐渐变成后来的怨恨,直到现在的麻木。苏简煜心里清楚,他对杨安仁已经不再有往昔的情意,但他也知道自己还是没能完全放下杨安仁,也没有勇气再见杨安仁一面。
如果真的要寻一个见杨安仁的理由,或许就是想问问他为何突然就成了婚。但是苏简煜也无意去问他,他不想知道,因为知道了也改变不了任何既成事实。杨安仁不会为他和离,他与杨安仁也再也回不到从前。杨安仁对他,好比逝于掌心之流沙,回不去了。
流光容易把人抛。思及此,苏简煜忍不住掉了眼泪。
几步之外,肖珩披着单衣,默默地依倚着门框。月光洒在距离他双足不到一尺的位置,但是他选择隐匿于黑暗中。苏简煜哭得伤心,但是他不敢上前安慰,因为苏简煜有自己的尊严。肖珩屏气凝神地伫立在原地,一直等到苏简煜回房,他才感觉自己心里也不好受。
第二日清晨,肖珩在暖阁找到了苏简煜。苏简煜正在用早膳,双眼下有淡淡的乌青。肖珩想起昨晚回廊的一幕,不无担心地问道:“殿下昨晚睡得可安好?”
苏简煜不知道肖珩撞见自己偷偷抹眼泪,但他昨晚的确睡得不踏实。
“六公子的鼾声此起彼伏,叫本王好生头疼。”
“……”肖珩真后悔自己多嘴问了这句,“学生,学生平日里是没有声儿的。”
“无妨,许是你昨日太过劳累了。”苏简煜淡淡地说着,示意肖珩坐下。
桌案上摆放着几道精致的点心和小米粥,若不是用描金瓷器装盛,倒真有几分乡野人家的感觉。肖珩伸手拿了一个不知是何馅料的包子,又给自己盛了一碗粥。
“甜的?”肖珩咬了一口包子,里边的蛋黄淙淙流出。
“这是粤州地方的点心。”苏简煜眨眨眼睛,“六公子吃不惯吗?”
肖珩摇摇头,他当然没有忘记苏简煜嗜甜的喜好,他只是没有想到苏简煜大早上的就吃起了甜食,毕竟他在家,早膳都是葱花饼一类的咸口吃食。
“只是没想到殿下早膳会吃甜食,”肖珩笑着说,“殿下当真嗜甜。”
“大抵是心里苦,吃点甜食自我宽慰罢了。”苏简煜喃喃道。
“殿下……”肖珩想到了昨夜那一幕,顿时又心疼起来,可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苏简煜倒是没在意,他挥了挥筷子,说:“用过早膳之后,你就随我去围场。”
——
原本肖珩摘得头魁,应该是当即行赏赐的,但是最后出了些波折,于是众人也就默认,皇帝会将赐宴封赏一事安排在今日举行。苏简煜给肖珩送了一套得体的常服,没有太多修饰,因为他现在尚且是布衣的身份。苏简煜自己则换上了石青色吉服,佩戴小琉璃冠。
马车行驶不到一刻,二人便回到了补桐书院。苏简煜在路上大致言说了今日的议程,但还是嘱咐肖珩,多看少说。肖珩再机敏,到底还是没有见识过朝堂的凶险。
宫宴定在午时二刻,于鹿鸣殿内举行。鹿鸣殿是白鹿围场的主殿,秋狝期间的赐宴和议政都在此处进行。不过由于鹿鸣殿空间有限,秋狝随驾人数却众多,所以赐宴之时,只有近支宗亲和二品及以上朝臣方可坐于殿内,其余人按照亲疏和品级都只能坐在殿外。
肖珩沾了苏简煜的光,他的座席被安排在苏简煜的正后方,不过桌案要小许多。此刻帝后自然还未到场,就连太子夫妇和端王父子也是。不过肖珩已经在坐下、起身中忙得不可开交——他是跟着苏简煜来的,又立了头功,再迟钝的人都能明白,肖珩就是下一个朝中新贵,于是世家和大臣们一拨接一拨地来找肖珩道喜。
肖珩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他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得如此奉承。他原本希冀苏简煜能发话,替他挡了这些人,没成想苏简煜靠着椅背,竟然悠闲地磕起了花生,期间还幸灾乐祸地瞥了他一眼。肖珩真是后悔,自己不该出那风头。
送走了第十二个前来道喜的某位伯爵以后,肖珩终于得空坐了下来,他觉得自己脸都僵硬了,口干舌燥,当即拿起茶碗,大口地饮着菊花茶。苏简煜这时转过身来,忍着笑说:
“六公子如今可是名人了。”
肖珩放下茶碗,就着衣袖擦了擦,道:“殿下真是折煞了,学生——”
“陛下驾到!”全禄声音从御座的方向悠悠地扩散开来,正治帝牵着章皇后,缓步地从屏风后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二人皆着石青底吉服,太子夫妇跟在后头。
礼毕,帝后入席就座,太子夫妇也落座到了苏简煜旁边的席位,端王父子还是没有到。苏简煜悄悄探身过去,询问苏简焜。苏简焜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说,皇叔又病了,病得真是时候。兄弟俩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没有再谈论这件事。
正治帝清楚今日殿上所有人都急切地想知道,肖珩会得何等赏赐,但他不慌不忙,先是询问起户部今年各地秋收的情况,又转向刑部和大理寺,关心余山等人的审讯,接着又召钟瀚上前叙旧。众人对正治帝这一系列太极般的举动感到疑惑,苏简煜安静地吃着菜,一言不发。他很清楚,皇帝此举是要告诉他,肖珩纵使再出彩,也不是由苏简煜来决定他的未来。苏简煜再尊贵,也只不过是一个皇子、亲王,绝对的权威属于皇帝。
待皇帝不再发问以后,殿内也逐渐安静下来,赏赐肖珩之事皇帝按下不提,苏简煜又没开口,众人虽然纳闷,但也都讳莫如深。苏简煜不是不想开口,但他需要有人铺路。于是趁着正治帝低头夹菜时,苏简煜和章皇后交换了一个眼神。
皇后心下了然,开口问全禄道:“今日午膳的吃食,都是何处得来的食材?”
全禄弓着身回话:“回娘娘的话,皆是昨日猎试由各位公子擒杀的猎物。尚食局说这是老规矩了。”
“本宫自然知道,”章皇后甩了甩帕子,“只是今日这荤腥也太油腻了。尚食局如此糟贱公子们的辛劳,是你失职。”
全禄赶紧跪下,忙不迭地说:“娘娘息怒,老奴有罪,老奴回头一定好好责罚尚食局今日掌勺之人。”
章皇后没有再理会全禄,而是看向了正治帝。全禄是正治帝御前侍奉之人,纵使他犯了天大的错,皇后也不该当众责骂。正治帝清楚皇后意有所指,他示意全禄起身,而后转向皇后悄声说道:“你体恤公子们辛劳是好的,可又何须冲着全禄发脾气。”
章皇后温声说:“臣妾与陛下一体同心,臣妾体恤,那便是陛下自己体恤了。”
正治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中了皇后言语之计。他与皇后结发近三十年,嘴皮子上的较量真是一次都没有赢过。苏简煜安静地看着帝后之间的交锋,笃定地喝了口茶——有的时候对付一个人的办法很多,但如果没有找对人,再多办法也是徒劳。
“皇后不说,朕倒是忘了。”正治帝顺着皇后给的台阶,“昨日猎试闹出些波折来,还未行赏赐,此刻就一并赏了吧。”
韩文谦适时地站了出来——苏简煜昨天抵达以后尚未来得及与他说上话,实则是韩文谦忙得无法脱身——对帝后行礼道:“陛下明鉴,今岁猎试头魁由临安肖珩摘得。”
正治帝不可置否地颔首,说:“按照先前的规矩赏就是了。”所谓先前的规矩,便是赏赐一支由兵部监制、雕刻龙纹的黄铜箭矢。
苏简煜朝肖珩使了个眼色,肖珩当即起身,走到御座下方,恭敬地行过叩拜礼:“草民肖珩,谢陛下隆恩。”
正治帝面无表情地示意肖珩免礼回座席,看样子似乎是不打算提黑熊之事。苏简煜当然不会轻易作罢,他不紧不慢地起身,对皇帝说:“陛下是否还有赏赐?”
正治帝没有接话,但脸色不大好看,苏简煜接着说:“肖公子与舅父亲卫擒杀黑熊,救驾有功,臣愚昧,不知陛下是否还在斟酌该行何赏赐?”
苏简煜这话说得做小伏低,但却实实在在将皇帝将死。他不再问是否有赏赐,而是问有何赏赐,皇帝即使不想赏赐,在苏简煜这么提问以后,也不得不赏了。
正治帝眯眼看着苏简煜,似是有些不悦道:“赏些银钱便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