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简煜不可置否地颔首道:“政事我绝不会怠慢。”
女使撤空饭桌以后照例奉上了热茶,苏简煜专门要了一壶普洱以消解晚膳的油腻。周仪陪苏简煜又白话两三刻,等到天色完全变暗这才起身告辞。苏简煜将周仪送到府门口简单告别,正欲折返之际他注意到周仪的腰间今日竟是空荡荡的。然而未等苏简煜出言询问,周仪已然挑帘坐入车马,扬长而去了。
是夜,苏简煜洗漱完毕正欲就寝,却鬼使神差地想起肖珩去年年节里送给自己的那串沉香木手钏很久未曾佩戴,便手持烛火在梳妆台前翻找起来,他很快便找到了收着手钏的苏绣锦囊。然而就当苏简煜取出准备佩戴时,那手钏忽然断裂,细小的沉香木珠顷刻间散落满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苏简煜望着眼前的一片狼藉,不由得心中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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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道布政使徐昌华公然帮腔世家、抵触官制改革一事早在奏疏送交中书省当日便在朝野内外传开,不过由于苏简煜命令秘密调查徐昌华,因此在不知情的地方官员看来,朝廷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并没有下定决心推进改革。
于是在苏简煜因着久未收到肖珩来信而心烦意乱之间,各道布政使附和徐昌华的奏疏也陆续呈交上来。汪荃仍旧以病告假,中书省务暂时由方承宜兼理,他见过那日苏简煜发脾气的模样,根本不敢在议政时将这些奏疏拿给苏简煜看。近日议政每每被苏简煜问及有何进展时,方承宜多以客套话语敷衍搪塞过去,好在苏简煜并未过于在意。
直到六月二十九这日,方承宜终于等来了期盼已久的转机——苏简烨的奏疏在一大早被送达官署,方承宜急切地阅看过后喜出望外,甚至来不及等到议政时辰便揣着奏本匆匆往宫里赶去,恰巧在半路上截住了正在步行前往养性殿的苏简煜。
“荣王兄倒是从不叫本王失望。”苏简煜在一目十行地看过奏本内容以后难得露出会心一笑,“说说吧,方卿,你等王兄这封奏疏等多久了?”
“真是何事都瞒不过殿下。”方承宜既被苏简煜戳穿前些时日的小心思,自然也不敢狡辩,“老臣实在是不敢把那些写满悖逆之言的奏疏拿给殿下过目,殿下恕罪。”
“你如今身领二省事务,想要做得十全十美自然辛苦。”苏简煜负着手走在前头,艳阳的照射使得他想尽快步入室内,“本王能够理解你的难处,不会追究。”
方承宜跟在苏简煜身后数步的距离,行礼道:“多谢殿下。”
二人说话之间很快抵达养性门外,苏简煜的出现叫候在庭院中的议政处众臣皆感到意外。在苏简煜进殿以后,方承宜即刻被围住盘问,然而他只是讳莫如深地摇摇头。
“本王便不同诸卿卖关子了。”苏简煜待众臣有序进殿以后直爽地说,“荣王兄已经查实凉州伯府并未返还民田,而是作假文书将其转让徐昌华,进而由后者高额出售给商贾用于开发,所得由伯爵府与徐昌华瓜分。”
“殿下可知所得几何?”袁轼对此类行径最是敏感,“可有人命官司?”
“徐昌华府上共查抄出二十四万两,人命官司倒是并未提及,荣王殿下只说御史尚在进一步核查之中。”方承宜接过话头替苏简煜回答道,“徐昌华已被革职下狱,凉州伯也圈禁府中。”
“河西这潭水不仅深,而且浊。”苏简煜清清嗓子接着说,“袁卿以为如何?”
“虽说尚有案情并未查清,但光是二十四万这个数目便已足够将他问斩。”袁轼义正言辞地说,“殿下打算如何?”
“先帝国丧未过,不宜大动干戈。不过杀鸡儆猴还是要的——”苏简煜略作停顿,思索片刻后道,“赐自尽吧。”
袁轼道:“并无不可。”
“臣稍后便向荣王殿下回函。”方承宜将先前揣在手中的折子收入袖口,“各道那头依殿下看,是否需要以中书省的名义下达文书通知?”
“不必,流言更能震慑人心。你只消将这个消息放出去即可。”苏简煜两手拢于袖中,表情深邃,“户部关于重新订定税政可有进展了吗?”
“臣粗略整理了周太傅早年在户部当差时的手记,大致拟定了一个方案。”朱聿铭向内监递上折子,“不过臣有一个不情之请,望殿下能够成全。”
“你若同本王要周学士,本王还真是无计可施。”苏简煜猜到朱聿铭所想,“他如今是皇五子的教习师傅,身负重任,本王实在不好意思再叫他关心额外的政事。”
“周学士教导五殿下忙碌这个不打紧,臣是想请殿下出面,问问学士手头是否有太傅关于税政的其他手记。”朱聿铭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太傅在户部当差前后不过两年,户部司官署留下的记档并不多,可借鉴参考的就更少了。”
“明白了。”苏简煜微微点头,朱聿铭的请求的确合情合理,“不如这样,周学士现下应在为皇五子授课,税政并非本王所长,与其做传声筒不如待议政结束后你随本王去一趟皇子所直接问他就好。”
“殿下明鉴。”
苏简煜这时轻巧地取过茶碗,饮过一口后说:“本王只有一句,税政关系万民,户部改订税政应当时刻以民为先。”
朱聿铭语气肯定地答道:“谨遵殿下教诲。”
“话说回来贺卿,郑卿——”苏简煜眼神闪避,装作不经意的态度,“近日可有关于使团或是边地的消息吗?”
贺知义立于原地拢着手应道:“使团未有来信。”
苏简煜眉间闪过一个转瞬即逝的失落神情,随后将视线投到郑若庭身上,叫他感到意外的是,郑若庭看似很是不知所措,一张老脸甚至有点憋红。
“郑卿,身子哪里不舒服吗?”苏简煜困惑地问道,“可要叫御医来瞧瞧?”
“臣——”郑若庭忽地结巴起来,在殿内众人的一致注视下,他忽然跪地,“回禀殿下,斥候于前日来报,琅国天枢部与天权部似乎发生内斗,双方现下已兵戎相见。”
“什么?!”苏简煜瞪大双眼,从太师椅上弹起,“那、那肖侍郎呢?!”
“肖侍郎当天受卓尔邀约赴宴,结果宴席未过半天枢部的人便杀了进来……”郑若庭擦拭着鬓边的细汗,声音越来越弱,“斥候说——”
苏简煜几乎是怒吼地问道:“说什么!”
“说……”郑若庭咽了口唾沫,迟疑地道,“说未曾见到肖侍郎离开。”
郑若庭最后的这句话犹如天雷一般直直地击中苏简煜,他只觉得头疼欲裂,随即便两眼一黑失去了知觉。
作者有话说:
为免读者突发急性糖尿病,本人痛定思痛,决定挥舞大刀袭来!(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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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自飘零水自流。一处相思,两处闲愁”出自李清照《一剪梅》。
93、信仰
◎“我也相信他定然无虞,我从没有怀疑过。”◎
苏简煜感到自己身处一片陌生未知的土地上,耳畔传来厮杀和哀嚎,周身有熊熊烈火持续燃烧。苏简煜下意识地想要挪动脚步,却一个踉跄栽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此时身后传来一阵嘶吼声,他的耳畔贴着地面,马蹄的轰隆声震得他头皮发麻。
这是苏简煜从未经历过的光景和场面,年近而立的他关于战争唯一的印象都来自幼时读过的典籍,近年来虽然偶有听闻,却始终难以勾画出一个真实的样貌。眼前的一切真的是一场鲜活的战争吗?
苏简煜无暇多想,即使身处梦境之中他也知道必须有所动作,可是身体却无论如何不听使唤,他拼命挣扎、奋进全力,最终猛然睁开了双眼。梦境的逼真和压迫感让他大口地喘着气,额头止不住地冒出豆大的汗液。
“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你已睡了两个多时辰了。”
苏简煜仍未从那个诡异的梦境中恢复过来,他眉头紧蹙,艰难地向着说话的那人行了个礼道:“皇兄。”
“方承宜闯到乾成宫来寻朕,说你在大殿上晕厥。”嘉永帝尝试饮一口盏中的茶,却大约是因为过烫又放下了,“朕听闻,是肖六出事了?”
苏简煜闻听此话,再一次像是遭人重击,他不敢去回忆在养性殿上听到的那个令他绝望的消息——更准确地说,他不相信肖珩会遭遇不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