棱角分明的唇动了动。许季珊喉结轻滚,别开眼,笑了一声。“顺利。你莫要瞎猜。”
水玖不信。若当真顺利,为何这家伙口气如此迟疑?“出了什么事情,莫不是秦二少给你使绊子了?”
“没有。”
许季珊的嗓音在黑暗中格外具有磁性,每个字说出来,似乎都含着沙粒。在日头底下,沙子滚烫,每个音节都饱含颗粒度。
“今日不曾去见秦二少。董麟昌收了礼,也答应了,要去秦二少那边说道说道。”
约略交代完后,许季珊再次沉默。
水玖一时间也不晓得该说什么。
黑暗似乎具有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同时又将一头更凶猛的野兽放出来,鼻息咻咻,只是两人目前谁都不敢去触碰。
水玖垂下眼,手指在身侧紧握成拳,然后又缓缓松开。“那你……”
“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你先说。”水玖主动让他。
“还是你先说吧,”许季珊也让他。
水玖略迟疑了一瞬,轻声道:“我同你,是交过底的。往后余生,我也只有你。若当真出了什么事,你莫要瞒我。”
许季珊低笑。“也没什么,哪能有什么?我今日去见董麟昌,跟商会几个人碰了头。倒是都被秦二少勒索了。跟他们比起来,我那二十车桐油加上十车私货,竟还算不得什么。”
水玖松了口气。
许季珊话语一顿,又提起酒席上的笑话,说得活灵活现,像是故意要讨水玖欢心。尤其说起一个姓齐的北边商人,说那人在宴席中吃到龙眼,竟然大把大把的往口袋里装,说是回去要给自家那个小妾尝尝,引得席上众人都发笑。
许季珊说到这里,也哈哈大笑。
水玖却没笑。许季珊这样健谈,似乎在笑声背后藏着什么秘密。眼下,这一切欢笑,只是为了将那头野兽放出来。
“你还遇见了什么人,或听到了什么事儿?”水玖等他笑完了,静静地问道。
黑暗中,许季珊的笑声戛然而止。良久,变成苦涩的一声叹息。“阿玖,咱们尽快回冀北城吧!”
水玖沉默。“……出事儿了,谁?”
许季珊这次却长久地不说话,呼吸声忽隐忽现。过了会儿,一个热乎乎的人影靠近水玖。
水玖仰起头,也不开灯,呼吸声断断续续地,心跳声如擂鼓般促急。
许季珊在黑暗中摸索着挨近水玖,掀开被角,与他钻进了同一个被窝。水玖刚要挣扎,许季珊突然用大手按住了他肩头,随后是两片灼热的唇压下来,唇贴着唇。
这次许季珊再不保留余力,在黑暗中攻城略地,肆意掠夺。
水玖起先支吾了几声,随后他忽然间想通了。在这乱世里头,今朝不知明日事,眼下他既欢喜这人,倒不如索性与这人一夜良宵。
水玖想通了,不仅不推拒,反倒伸长胳膊紧紧搂住许季珊。少年人颀长的身子如同藤蔓般,紧紧地缠绕,似乎有无限情意,只能以肆意来消耗体内的热切。
许季珊没料到他会如此热情,搂着人,呼吸灼热又粗重,几乎不能够自持。许久,从牙缝里蹦出来一个字。“你……”
水玖在黑暗中轻轻地笑一声。少年人的笑声,在这黑暗中被无数倍放大,呼吸隐隐憧憧,像是无数重影子,将他们两个人紧密地包裹在一处。
“我。”水玖重复了遍他的话,话语声落地清凌凌,如珠沉玉碎。在无人看见的地方,他挑眉轻笑。“我,已经想好了。倘若这次当真在劫难逃,我也断然不会害了你。”
“你不会。”许季珊粗重地喘气,随后也嗓音沙哑地笑了。“怎么能叫害我?遇见你,许某三生有幸。”
这句话却与《白蛇传》中的唱词,不自觉地,又合上了。
水玖心头感慨,反手藤蔓般搂住许季珊脖颈,在这人高挺的鼻梁骨轻轻蹭了蹭。垂下眼,菱角唇微啜,心底生出万千眷恋。
亲密中,不知道谁先蹭掉了衣衫。
水玖绵软修长的手指沿着许季珊尾椎往上。许季珊啊了一声,口中呼吸声越发呵呵粗重。
水玖眼底朦胧,刚要说句动人情话,陡然间手指腹触到粘稠液体。“……这是什么?”
他猛然一惊。
许季珊顿时慌张起来,竭力想要挣开他,一边仓促地解释道:“没什么。”
“你受伤了?”水玖一瞬间心底拔凉,理智回笼,下意识就要去抬手开灯。
许季珊压着他,不让他动,喘着粗气低笑。“确实没什么。”
“你放屁!直到现在,你还来骗我。”
方才水玖手指按上去时,除了粘稠液体外,分明还摸到了一条条坟起的伤痕,像是刚被人用鞭子抽过。
到底谁这样狠辣?竟然将许季珊抽的皮开肉绽。
啪啪,光脚落地的声音。
许季珊竟然已经趁水玖心思恍惚的时候借机挣开了,头也不回地拉开拉门,随后在走廊里越走越远。
水玖缓缓地坐起身,垂下眼,沉默了会儿。随后啪嗒一声,打开壁灯。灯光照耀下,他见到自己柔软指腹上赫然沾着的是粘稠的、尚未干透的血液。
许季珊果然受伤了。什么人?
水玖心里一沉,想起早晨许季珊出去前,曾经跟他说过只是去见靖西府商会会长董麟昌,走前怀里还揣着个太. !祖入关时的翡翠鼻烟壶。于情、于理、于法,董麟昌都不至于为难许季珊。
所以怕是……许季珊到底还是瞒着他去见了秦二少。
许季珊走时没关门,夜里头飒飒风声在耳边鼓荡。水玖突然不自觉打了个哆嗦,寒意打从心底起。
“你……!”
水玖赤脚下地,仓惶地追到长廊。远远的,只见到许季珊一个背影。
大概是听见他唤他,许季珊背影一僵,随后像是突然被惊醒了般,加快脚步急匆匆地拐弯走了。
水玖快步追上去,许季珊却已经头也不回地消失了。前方左右各有房间,再后头,还有个浴池。水玖不晓得他去了哪里,略一踟蹰,在昏昧夜色中扬起脸。
夜色深沉下,寒风越发的冷。
“阿嚏!”水玖抱着胳膊,打了个喷嚏。
这该死的冬夜,就连一盏温暖的灯都寻不见。就像是,许季珊走了,他的世界一片黑暗。
“许季珊——”
水玖忽觉仓惶,抻长脖子,用力地喊一声。
在这夜色里,他的声音飘出去,仿佛也在空气在风里打了个哆嗦,很快就袅袅地散了。
许季珊没答他。
水玖发了狠,梗着性子,硬是一间间的找过去。赤脚走在长廊,回声格外沉闷。
走不得几步,忽然传来老管家的声音:“水先生?”
水玖闻声望过去。老管家手里提着盏气死风灯立在楼梯口,见他望过来,苦笑道:“先生已经回房睡去了。”
“他在哪个房间?”
老管家迟疑,不肯答。
水玖恨恨地咬牙,道,“怎么,不方便告诉我?”
“那倒不是,那倒没有。”老管家来不迭否认,一脸迟迟艾艾。
就是不肯说。
水玖便忍不住冷笑一声。“你若不说,我就自家一间间的找过去,总归能寻到他。”
老管家没可奈何,重重地叹了口气。“是先生让我来拦你的。”
水玖嘶嘶地倒抽了口凉气,苍白手指在这夜色中痉挛的厉害。他嗓子里,声音也抖得厉害。“……到底是谁,将他打成这样?”
老管家迟疑地避开话题,委婉道:“先生回家时其实已经上过药了,只是没成想……”
老管家说着咳嗽了两声,含糊道:“可能是动作太激烈,伤口又裂开了。”
动作激烈?方才许季珊是摸到他房间里去的,老管家指的显然是两人如何如何了。若搁在往常,被人当众这样说,水玖必然要胀红脸,但他眼下不羞。
他不羞。他恼。
水玖从鼻孔里冷冷的哼了一声,一甩袖,掉头就走。
老管家见他肯回屋,显然大松了口气。
水玖回到屋里后依然恨得厉害。两人情分这样浓,若不是意外察觉到许季珊受伤,他今夜是有意全了那人一腔相思的。可许季珊,却分明不肯对他讲实话。
两个人过日子,总归是要将心掏出来,话不能藏着噎着。像这样在外头受了气挨了打回来,却与他瞒着藏着,又何苦来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