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便有些安抚加笼络的意思了。水玖一呆,晓得这位曾大人是真的将他当作了女子,并且打算将他收入姬妾之列了。
13、13
◎“天生的美人儿”◎
华灯初上,戈登路上十里洋场。
“来,尝一尝这新鲜的荠菜。”曾大人亲自夹了一筷子荠菜放在水玖的碗碟前。
桌上人都惊了下,随后就有人打趣地长长地哟了一声。“安小姐,这可真是莫大的荣耀!你要知道,曾老爷自打失去了夫人和孩子之后,呃,这后院里头可还都空着呢!”
-“安小姐,你有福气了。”
-“大福啊!”
酒桌上众人都哄笑起来。
水玖淡定地撩起眼皮,勾唇勉强笑了笑。可那双挂着银丝链子的乌木箸在他手中,立时沉甸甸的,似有千钧之重。
一筷子野荠菜当然算不得名贵,但贵重在这筷子荠菜是曾大人亲自夹给他的。众人看水玖的眼神都截然不同起来,从此席间玩笑归玩笑,行令猜拳到了水玖的时候,众人总会默契地安静一瞬,看似很小心、实则聚精会神地偷看水玖会如何表现。
“人言道,酒落欢肠。”坐在水玖上首处的一位年岁约三十余的候补监生戴着单片茶晶眼镜,抬手拿筷子敲了敲碗边儿,咳嗽几声,凑趣地起了个古怪新酒令。“咱们今儿个晚上就起个欢字令,但有一则,行令的时候人人都必须得说出个怎样为欢、却通篇不许带一个‘欢’字。倘若违了令,当罚三大海。”
哐当一声,半尺深的海碗摞在酒桌中央。
席上众人都笑起来。“蔺言兄,这个碗可真要喝死人的!”
曾大人微眯着眼,捻着颌下两撇灰白山羊胡,不置可否。
“老大人,意下如何?”被称作蔺言的监生转脸望着曾大人,又拿手指了指桌上的一摞海碗。“咱们事先说好了,可不能代为捉刀。”
曾大人便也眯着眼微微地笑起来。“蔺言你这是要做令官儿啊!”
“俗话说,酒令如军令,学生今日觍着脸皮,找老大人与诸位世兄讨个酒令官儿当当。不知可否?”
蔺言说话时腔调圆滑,于是席间众人再次轰然笑了。纷纷道:“使得是使得,就是蔺言兄你未免也嫌脸皮略厚了些。”
就连坐在水玖身边的曾大人这次都当真笑了,笑声掀的他两撇灰白山羊胡一飞一飞的。曾大人将坠着银丝链子的乌木筷一掷,喀喀着嗓子笑道:“便依你!”
似有意若无意地,曾大人瞥了水玖一眼,见水玖目光落在那摞各个儿足有半尺深的海碗,便又多补了句。“桃花醉太烈了些,换成洋人的葡萄酒吧!”
“好好,”蔺言从善如流,戏谑道:“晓得老大人爱惜美人,这就换成葡萄酒。”
蔺言打了个响指,立即有戴着黑色蝴蝶领结的侍者走过来,弯腰毕恭毕敬地询问吩咐。蔺言便说了要把冀北当地最烈的桃花醉换成葡萄酒,又点明了,就要洋人庄子上酿的那种葡萄酒。
蔺言顿了顿,特地多看了水玖一眼,笑道,“美人微醉时最美。若是当真醉了,反倒不好。”
众人目光一时间都落在水玖身上,唇边眼底都挂着那抹意犹未尽的笑。水玖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只得垂下眼,心底恨恨地。他这时听了众人调笑才晓得,原来在席间坐着的都是些官绅,就算不是官的,也都在候补补缺,指不定哪天就飞黄腾达成了一方父母。可瞧瞧,这些人在做什么!在行令醉酒,在肆意轻薄美人。
水玖恨得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
“老大人,”蔺言转脸冲曾大人拱手,笑道:“学生今晚上是令官儿,跳过不算。这接下去第一位,可就是……”
蔺言右眼珠子藏在单片茶晶镜片后,炯炯地望向水玖。“安小姐!”
众人都笑起来。
水玖微微垂下眼皮,拿筷子轻敲碟子的瓷白边沿。
“可应付得来?”曾大人斜眼望着他,问道。
水玖神色淡淡的,唇边衔着抹微笑。“不瞒大人说,我打小儿爱唱戏。这戏文,可还使得?”
-“使得使得。”
-“算的,算的。”
席上众人见他接个酒令曾大人都得过问一声,便晓得这位当真是叫曾大人看中了,只怕蔺言的刁钻酒令难住了他,若是他恼了,没得让曾大人脸上也无光彩。因此见他肯接,都有些喜出望外,忙凑趣地都笑了。
水玖便檀口微吐,咿咿呀呀地开了腔。他原本是靠唱《白蛇传》出了名,怕被人认出来,特地换了段《牡丹亭·皂罗袍》。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最后一个“贱”字,水玖吐气刻意放得重了许多,眼波儿斜斜扫向席间。席间众人都觉得他瞧的是自个儿,只觉得天灵盖一个激灵,浑身麻酥酥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一曲幽静,在这热闹的欢场上居然也静的仿佛如入深谷。
“好!”
不晓得谁第一个反应过来,率先拍掌大笑。“这支曲儿唱的妙极了!”
于是众人都跟着拍掌称赞。就连向来老成持重的曾大人都微捻着山羊胡,眯起眼,微微地笑了笑。只有始作俑者蔺言尬笑了一声,举起面前酒杯,对水玖道:“安小姐这是在骂我哩!”
曾大人继续捻着两撇灰白山羊胡微笑,听了这话,只撩了蔺言一眼,慢吞吞道:“该骂!”
蔺言便扬起脖子一饮而尽,喝完了,特地将酒杯底朝天滴给众人看。“哈哈老大人说的是,再者,今晚上安小姐这支曲子,当值得浮一大白。”
他既开了头,余下众人为了捧场也就只得都跟着喝了一杯,边喝边带笑骂道:“就你是个惯会讨好儿卖乖的!”
水玖也作势端起酒杯,手背却被轻轻拍了拍,他抬头,就见曾大人笑眯眯地望着他,对他摇了摇头。
“他们今夜故意作弄你,你还跟着喝,可不惯的他们。”
水玖晓得曾大人欢喜他,但想不到居然这样欢喜,忍不住一愣。斜对角的露露已经喝干了一杯葡萄酒,半拉口红脂子花了,涂满鲜红蔻丹的手指漫不经心夹起高脚玻璃杯,冲水玖挤了个媚眼笑道,“安妹妹,曾大人可真疼你。”
水玖忍不住两颊泛起桃花色,众人都当他羞的,只有他自家晓得这其实是股恼意。但他也发作不得,演戏演全套,既然开了场敲了锣鼓,就只能也学着露露那样捏起酒杯,淡淡地回以一笑。
宴席上热闹闹的,直到自鸣钟敲了十一下,席间众人方才觉得酒吃的差不多了,纷纷推开碗碟,抱着各自的相好儿自去格子间内寻欢作乐。客人中也有稍微清雅些的,便搂着相好儿,双双歪在隔间榻上抽水烟。
曾大人果然将水玖留在了身边,但是两人也没讲得几句话,曾大人便歪在榻边对水玖招招手。“方才你唱的小曲儿,再来两段。”
水玖只得又唱了折《游园》,刚唱到一半儿,耳边打鼾声忽起。
曾大人年纪大了,到了点钟便鼾声如雷,水玖便款款地收住了口。他垂下眼皮瞧着,自然有曾府带来的丫鬟弯腰替曾大人盖好被褥,又有个小丫头在旁边立着端着个搪瓷痰盂伺候曾大人起夜吐痰。
水玖又撩起眼皮望了望格子间外头。每个隔间都是用屏风遮断的,虽不能窥见全貌,但若是有胡闹厉害的,声响动静便会传过来。夜夜笙歌处,到处男欢女爱。
一双雪白细高跟鞋踩在脚底下,脚背微微发肿。
水玖不怎么耐烦地挪动了下脚。旁边伺候的曾府丫鬟们便机灵地察觉了,对他道,“安姑娘若是觉得这里不舒适,可要去旁边榻上也歪着歇会儿?”
水玖顺着丫鬟们指的方向望过去,那所谓旁边的榻,也不过就是在曾大人这隔间厢房内安置的一张矮脚踏,就连床帐都没。他若当真躺上去,今后无论谁说起,就都是他与曾大人共处了一夜。
水玖并不怎么在乎自己的名声。百乐门舞女也有按点钟付费的,甚或遇见了豪客,被公然带回寓馆作乐的也有。像露露那种只纯粹陪酒跳舞的,都是红舞女。红舞女们能独自租着公寓,或者在弄堂里安家,若是造化再高些,直接拎着箱笼住进霞飞路上的青砖小二楼升任姨娘。今夜酒席上人人都看曾大人脸色,倘若水玖当真是个新入行的年轻舞女,想要飞攀高枝儿,今晚上伺候好曾大人便能轻轻松松飞上枝头变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