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瞳孔毫无焦距,眸子上蒙了一层白翳,片刻的失神后,他惊慌的四处摸索,像个乞丐寻找着他人丢给他的嗟来之食。
“啊……啊……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活着……”叶澜尘抓了几下,手上除了血水搓捏成的泥灰,别无其他,“为什么我还活着。”
献舍,招魂,孟庭珺不该回来了吗?
颜卿拍着顾昭的肩膀,沉痛地道:“我先走一步,这里你看着办。”
顾昭点头,朝着叶澜尘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近,他的步伐与他的心情一样,极其沉重,他活了一世,做了几百年神仙,终究活得天真,人心易变,越有能力者,善恶越只是在一念之间。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一念之差,万劫不复。
“叶澜尘……”顾昭揪住叶澜尘的衣襟,想说:“看看你造的孽。”
可事实,这句话成了多此一举的屁话。
叶澜尘的眼睛失去了光明,再也看不见,他颓废地任顾昭拽扯,面如死灰。
姜迟蹒跚着起身,当他看向叶澜尘时,叶澜尘的余光亦在瞟他。
四目相对,眸光中各有思惴。
忽然,叶澜尘幽幽地道:“姜宗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姜迟一愣,对顾昭行了个大礼,生涩地道:“顾公子,等灾祸过去,我和叶宗主会去领罪,还请行个方便。”
一伤一残,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顾昭摸过叶澜尘的脉搏,知道他命不久矣,再看姜迟,天大地大,哪里还有他的容身之地。
而在顾昭松手的刹那,叶澜尘握紧了顾昭的手,凑近他耳边轻声道:“顾公子,我以为我够傻,没想到你更痴,黑水横天,不过如你所愿……”
顾昭掰开叶澜尘的手,把他扔在地上,“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叶澜尘大笑,笑到捶地猛咳,他目送顾昭离开,浑浊的眼里,流出行行血泪。
顾昭攥紧了拳头——叶澜尘果然见过那个人,并且可能把那个人错认为他。
那个人善长利用人心和人性的弱点,他连叶澜尘都能说服策反,那天下那么多人,贪图名利者,不共戴天者,为爱痴狂者,意志不坚定者诸多,又有多少人成了他的棋子呢?
又有多少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呢?
细思极恐,顾昭不敢再想,他眺望远方的黑水,黑水里的怪物已经露出了大半身躯,它没有头,手握巨斧,顶天立地。
乍一看像极了上古魔神之一的刑天。
然,待顾昭靠近,他与颜卿并肩而立,才看清楚,那副岿然身躯不过是成千山万的白骨组合成的怪物。
怪物挥舞着斧头,砍伤了很多仙家和修士,它太过庞大,以至于无人能靠近。
颜卿结了手印,几道术法打在怪物身上,不痛不痒,“那些白骨是从上古至今留下来的,打撒了还会重新聚拢,很棘手。”
“更糟糕的是……”颜卿愁眉指着天漏,“它挡住在了补天的入口,再下去……”
顾昭道:“挡住了就挪开它,打不散就碾成粉,我看是它愈合的速度快,还是我下刀的速度快。”
同归,彻底解封。
完全状态下的同归,一改原先破烂无刃的样子,刀刃黑如曜石,暗涌着血光,刀长五尺,稍弯,刀柄的破木头上缠着白色布条,布条垂挂下吊着一只褶皱陈旧的平安符。
顾昭挥刀斩击,大开大合,几起几落,刀光剑影,搅得风云变色,血光漫天,白骨纵横,瞬间成齑粉。
“跪下!”顾昭颐指气使,气焰与灵力一般张扬。
一声巨响过后,怪物的整条小腿被顾昭砍下,失去了支撑点的怪物只得用手撑地,努力拼凑残缺的身体,可他同化白骨的速度远不及顾昭风驰电掣的挥砍。
“是同归!”
“瑶光仙尊!战神来了!”
所谓一鼓作气,斗志昂扬,三界但凡还没断气的,能跑的,灵力尚存的,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无数个逆流而去的背影,无数道犁庭扫穴的咒法,将黑夜点亮,似火树银花,斑斓绽放在巨形怪物身上,描绘出世间最绚烂的色彩。
灾难面前,众志成城,他们洒下的热血和汗水,唤醒了被世俗沉淀已久的赤子雄心,重拾年少年恣意的轻狂不羁。
“道心不灭,生生不息。”
这一次,无人再做缩头乌龟,无人再互相苛责,每个人都担起了责任,为天下而生,为自己而战,为道而正名。
“看到了吗?”姜迟坐在叶澜尘身边,“正道还有救,那群人还没糜烂透顶。”
叶澜尘仰面躺着,半阖着眼,“可惜我看不见了。”
“百世万世后,终有看到大道昌盛的一天。”姜迟凄苦地笑着,又问:“叶澜尘,你刚才和我说的话,都是真的?”
方才叶澜尘把孟庭珺这些年对孟思怀的想念,孟怀义与姜小婉的绝恋,以及念玉娇对孟思怀的愧歉都与姜迟说了一遍,长话短说,诉短情长,字字锥心,句句泣血。
面对姜迟不痛不痒地询问,叶澜尘轻蔑的哧了一声。
姜迟把手抵在了额头处,苦笑道:“我都说服自己不信了,你为什么这么残忍呢?叶澜尘,你怎么就能这么残忍呢?
叶澜尘倏地做起,猛地扑倒姜迟,咬牙切齿道:“姜迟!我不会原谅你!我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要你不得好死!”
说着,叶澜尘朝着姜迟的脖子咬下,竟将他的脖子咬出了血,留下一排齿龈,“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你还我孟庭珺,你把孟庭珺还给我啊……”
叶澜尘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姜迟没有反抗,而是拿手轻抚叶澜尘的青丝,一下比一下温柔,“对不起。”
对不起……有何用?
“我们都是罪人,下地狱都会玷污了那块圣地。”叶澜尘止住了哭声,“自毁元神吧,我们这种人不配拥有来世的。”
“……好。”姜迟应到,却是一掌打晕了叶澜尘,他轻柔平缓地将叶澜尘放到旁边,“但我还想再做一次英雄,哪怕只是最后一次。”
姜迟机关算尽,终是负了他人卿卿性命。
他拖着荆棘满刺的血肉负罪前行,他混账,他矛盾,他病得不轻。
他是姜迟,他为民为道为天下,行尽大义磊落事,乾坤巅,无愧于苍生。
他是孟怀义,他自私狭隘,恩怨分明,他一边报仇一边报恩,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万人皆能用,百子皆可抛,罪骨支身,但他无悔。
补天,势必要牺牲一人。
刑天巨怪被砍得七零八落,刚开始众人的努力还有效果,怪物拼凑的四肢百骸完全跟不上凋零的速度,可到后来,人们发现无论他们怎么破坏,怪物以超过方才十倍的速度在进行自身的修复和补缺。
随着体力,灵力极度的消耗,很多人撑着残偻的身体,气喘吁吁地破口骂娘。
这种砍不死的混蛋,打起来太费时费力,再下去,怪物没死,他们先得虚耗致死。
顾昭立于半空,俯瞰地面的残兵伤将,脑中快速想着可行方案。
“必须速战速决,怪物依靠着黑水而生,只要封了天漏,怪物自然会消亡,可问题是,补天的路径被怪物挡住,得有人劈开怪物的身体强行占一条通天之路,速度,力度,爆发度,灵力的饱和度,都必须一等一的精纯。”
顾昭思路清晰地揣度着:“我一个人无法做到,做不到……起码三个人,对,起码三个人天衣无缝的配合!一人劈开怪物,一人送另一人上去,最后一人……补天……补天者,必死无疑。”
顾昭握紧了同归,狠狠地咬牙,转瞬之间,他纠结了很多,想了很多,最后长长叹一口气,“阿燃一定会引我为傲的吧。”
“你们!”顾昭大喝一声,“谁有足够的灵力一刀劈开这只东西!”
四下无声,大家大眼瞪小眼看了一通后,丧气道:“仙尊啊,你看咱们现在灵力所剩无几,别说一刀,几十刀都未必撼动得了。”
“一刀不成,可以连续砍他个十几二十刀不?”
顾昭沉下脸,迫使自己镇定,可好话囫囵吞了一口,跳出嘴里的还是“废物”,“蠢货”,“要你们何用”之类的词。
这回顾昭骂人,那些仙门百家自愿受着,无人再敢不服。
他骂得对,骂得妙,只要瑶光仙尊还与他们并肩作战,只要能带领他们打赢这场战,甭管他怎么骂,骂得多难听,对他们来说都是妙语连珠,舌灿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