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罢!”
阿布思不耐烦地挥手。
“也就是刚巧落在我手里,还能给你瞧一瞧,要是哥舒翰不急着走,被他寻见,你就看不成啦。”
【阿兄如晤,孤久困藩篱,郁结难解,所能仰仗者,唯阿兄一人……】
杜若站在窗下,从深褐色信封中取出几张斑斑点点的白麻纸,迎风一展。
寥寥数语映入眼帘,她才要继续,忽然眉峰剧烈地跳了几下,像被烫着似的,下意识扔脱了手。
——是李玙的飞白!
潇洒摇曳的字迹在纸上龙飞凤舞,十三年前爱而不得时,她学过仿过,后来两情相悦,便都付之一笑。
“不然烧了?”
阿布思玩味地摩挲着下巴。
杜若抬起眼,看清他满脸嘲讽,抑或是自嘲的笑容。
“为什么给我看?”
“好奇你们女人到底怎么想的。”
阿布思起身,一脚踹翻摇摇欲坠的木椅,华贵的甲胄上血迹斑斑。杜若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干涸了的血会凝结成褐色。
她捡起扔在地上的信封,翻覆细看,才明白这种粘稠的质地触感之所以熟悉,是因为前几日在石堡城下,她帮忙收殓过无数尸体。
有吐蕃人的,也有同罗人的。
“……这是谁的血?王忠嗣那回来,不是根本就没有开战吗?”
“你说呢?”
阿布思鹰隼般锐利的视线凝视杜若,半晌才意味深长的提示她。
“信上落款有日期。”
——日期?
杜若心里浮起一个恐怖的猜测,她迫不及待的捡起翻阅。
【孤之挚爱,今永失矣。诚如阿兄数年前预言,圣人纵容李林甫,早晚逼退孤身边所有爱侣亲朋,令孤陷入孤家寡人境地。或许如此,正是圣人期盼,亦是他以为天下共主,必须付出的代价。】
杜若猛地翻到最后一页末端,一瞥之下,迅速闭上眼睛。
天宝六载六月十七日。
正是杜有邻和柳绩的死期,亦是杜家在权力倾轧中被吞噬殆尽的日子。这是杜有邻的血,李玙就坐在大理寺牢房写下这封信!
第347章 曲尽河星稀,四
杜若跌坐在地重头细读。
【回想往昔大明宫中, 孤对面不识阿娘,反认仇人为母;受制于胎中所受毒药,依赖香料维持清醒, 愚蠢怯懦,既残且废。若非阿兄言传身教, 孤何来今日?然这一切终究是无用之功。】
“这怎么……怎么可能?”
阿布思听见她沙哑的嗫喏, 冷笑道,“你是不相信夫君身有残疾,还是不相信大唐的储君身有残疾?”
杜若兀自摇头。
“我与他相伴十一年,税制、官制、军政、民政,哪一样他拿不起?你打石堡城的地图就是他绘的!他什么地方残,什么地方废?”
阿布思失笑。
“他绘的?杜娘子,你爱人爱的眼睛都瞎了。他困在长安城中, 从未到过边地,他开了天眼能绘地图?那张图分明是王忠嗣所绘,不知为何存放在他手中,又刚巧被你带出来。”
杜若喉头一哽,想起两人初初相识, 她翻阅李玙的藏书, 对一本地图志大感兴趣。那时李玙随手在纸上勾勒大唐疆域,介绍西北的山丘大漠,河流谷地, 无不信手拈来。
她仰慕向往,可是李玙却意兴阑珊, 说他与她一般,都是久困笼中的鸟,未来甚至不及她走得远飞得高。
一语成箴。
今日她从大战中幸存, 而李玙仍然未能走出那座锦绣地狱。
阿布思哪里顾及她滚落的泪珠,讥诮道。
“你还为他与我争执?你再往下看。”
杜若急忙翻到下一页。
【孤刻坐在地牢,周身血渍浸透,手指湿滑难以握笔。亲眼瞧见孤残杀杜郎官之人,即便年老酷吏,亦呕吐昏厥无法忍耐。孤眼见满地碎肉残片,才知杀人二字是何意思。从前阿兄来信,描绘战场污秽,虽长年征战亦不能视之平常,每一次,每一刀都会反复记起,夜夜折磨……可是孤行文至,却想不起方才究竟做过什么……】
杜若面色青了又紫紫了又青,根本无法把思路连贯起来。
早在当日小船之上,李玙脱口对五儿说出‘孤再杀你一个不多’时,她便明白,能令他亲自动手的必是杜有邻。
可是……碎肉残片?!
她颤抖麻木地继续。
【杜郎官案,必如韦坚案一般,被李林甫大加利用,务求荡平所有不肯与他结党之人。而孤从藉藉一身,除非圣人薨逝,再无可为。阿兄,石堡城之战断不可开,否则兵力耗尽,西北东北稍有异动,即可倾覆大唐江山。切切。】
杜若愕然怔住,从‘杜郎官案’这句往前找,并没有更多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