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的呼吸猝然顿住,猛地抬眼,望向窗外浓黑的暗夜。
那隐隐亮着的一角宫灯,正是龙池殿之所在。
“女皇为天下女子打开了一种可能性,若儿,你不应当辜负它。孤不是高宗,不用借你的手打压群臣,实现治理,孤更不是中宗,孱弱无力,受妇人挟持步步推让,孤爱你,更欣赏你,而且孤有太宗、高宗都没有的胸襟,能容忍你实现抱负,提拔杜家,罗织势力。”
李玙意味深长地看进她眼睛里。
“——因为你要的不是至高无上的权力,是与孤势均力敌,对吗?”
“……做人真难啊。”
杜若打了个磕巴,用力把额头顶进他怀里紧着戳,从他身上汲取勇气。
李玙窒了下,觉出她今夜格外的柔情黏人,像只奶猫,全身心在他怀里耸动,手手脚脚都不安分,又不是真的盛情相邀。
他深深呼吸着,宽让地团住,由着她撩火,绝不回应。
一不当心,竟就睡过去了。
杜若蹑手蹑脚抽身下榻,留下李玙靠着床板,面朝里蜷缩着,薄被被他卷成一团紧紧抱在怀里,整个冰凉的后背全都亮给人看。
杜若握住他脚踝慢慢抻直,小心翼翼扯出被子抖开,从头到脚盖的周周全全。
她的长发垂在胸前,烟色寝衣的领扣全叫李玙解开了,她对着镜子一颗颗扣,再把拖垂的头发抿好,然后闪身走到套间的外间。
李玙睡得四平八稳,因为她趁身边无人时,添了指甲盖大的沉水在香炉里,混着其他香料浓郁的气味,除了果儿,没人分辨的出。
海桐上回来,夹带了个一模一样的朱漆戗金双层九子妆奁,只比从前她用那个多一层机关,藏在中下两层镶牙格栅之间,一个巧妙的暗格,放了几块最最上品的沉水。
天宝五载的整个春天都在下雨。
从韦坚流放算起,三四个月淅淅沥沥不止,以至于乐水居的墙脚起了霉斑。
这是个不寻常的春季,杜若一直睡的不安稳,半是不习惯仁山殿的床榻,半是提心吊胆,好容易搬回乐水居,三魂七魄才真正归位。
是该点灯的时候。
杜若手指搭在后窗的窗棂上,感到外头寒意弥漫,酝酿着又一轮春雨。
哒哒。
她蜷指扣了两下窗棂,没有回应。
哒哒哒。
还是没有回应。
然后猛然间,夹道里响起轻快的脚步,铃兰提着灯匆匆进来,一脸警惕。
“果儿呢?叫他来。”
“在花厅等良娣。”
很好,杜若对两个人的表现都很满意。
让李玙睡吧,在梦里松快,醒了好全神贯注与李林甫缠斗。
至于子佩,当初是她拖子佩进这滩烂泥,虽然无心,亦是冥冥之中注定,那就该由她来了结,什么阴司报应,怨鬼缠身,只管来。
花厅四面漏风,唯有一灯如豆。矮窗外池水荡漾,鸟雀叽叽咕咕,三个门洞藏不住人,果儿站在六角门边,看铃兰退到院子外头才回身行礼。
“李瑛到底死在谁手上?”
果儿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毫不意外。
“持忠王鱼符寻工匠仿制的是奴婢,以仿制鱼符调走左骁卫之人奴婢不认得,应是窦家奴仆。至于将李瑛骗进龙池殿之人,奴婢猜测,当是彼时李瑛内眷,亦是太子事先安插。”
——那便是沉星!
杜若摁着头万分懊恼。
第一次听见沉星的名字,她便觉得好巧,偏与袖云是一副对仗,星沉海底,袖卷风云,可恨她竟是个睁眼的瞎子。
杜若抱着双臂缩进圈椅,椅背上搭着块狐狸皮,刚好裹住她肩膀,尾巴搭在脖子上,尖嘴猴腮的脑袋晃荡,嘴边两撇小胡子黑黢黢的。
“铠甲呢?”
“铠甲,是李林甫所为,假托边将之名送予李瑛,只说是新式发明,请他赏玩,总共三四十套,正是李瑛府邸的亲卫人数。”
沉寂数息,杜若面上划过一丝不解。
“李林甫所为,如何为太子所知?”
“李林甫向惠妃娘娘献媚取宠,主动提出栽赃李瑛。此节,乃是飞仙殿掌事太监牛贵儿告知太子。”
果儿顿一顿,不等杜若追问便道,“牛贵儿,早在惠妃生前已倒向太子。”
这就是三王闯宫案的完整图景。
杜若深深吸气,从头到尾,是李玙、惠妃、李林甫、咸宜、圣人、子佩、甚至她本人的不谋而合。
李玙用子佩挑拨薛氏,引发后宅争斗,惠妃令言官借机污蔑,杨洄带李瑛浪荡妓房,引出他对圣人的怨怼之语,圣人推高舆论,而李瑛急于表现,李林甫恰恰奉上铠甲,李玙顺势伪造敌情,恰巧那日是子佩生辰,李瑛酩酊大醉,酒后一时兴动提刀闯宫……次日被杜若钉牢棺材板上最后一颗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