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玙面上佯装的薄怒散尽,重又仔细打量他,“你二姐在你这个岁数,大约还不如你谨慎。”
“殿下,学生的意思是,杜家无心与韦家争锋,亦无心与大郎为敌,杜家只做纯臣,不做外戚。”
屋子里静的一根针落下都听得见。
杜若脸上的客套褪去,眼底满是笑意。
人坐在窗下,耳畔挂着的镂空金丝球耳坠,细丝网笼住滴溜溜打转的滚圆东珠,稍微一颤便金珠交辉,流光溢彩。
李玙亦是又惊又喜。
惊的是杜家已经出了一个杜若,远远强过杨家、韦家甚至李家所有平辈女郎,居然还能再出个更早慧的思晦;喜的是有这般人才,即便他照看不住杜若终身,亦可放下心了。
姐弟俩不由自主都站起来等着李玙示下,只听他屈起中指慢慢敲在椅子扶手上,砰砰地踩着节奏。
“话别说的太满,聪明归聪明,朝廷的制度不会为你更改。你还要再等十几年,才轮得到上台表现。其间倘若你阿姐生了儿子呢?倘若这个孩子格外早慧呢?小孩子家家,凡事都要等,要熬,多看多思少说话,回去把《太宗实录》多抄几遍。不管谁坐金銮殿,别步韦家那个冤死鬼的后尘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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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时分杜蘅的婴孩终于落地,是个健康漂亮的小女孩儿,杜家人喜极而泣,婉华坐在杜蘅床头,说不完新手阿娘的私房话。
杜有邻与思晦礼送太子出门,目送左骁卫的马队消失在视野里,才关门闭户。
马车晃晃悠悠,压在黄泥路上嘎吱嘎吱响,辛夷木淡淡的香气萦绕,杜若依偎在李玙怀里,手指被他捏着合在掌心。
“殿下肯教导思晦,便是诚心诚意提携杜家,妾铭感五内。”
李玙闭着眼,感到大权在握的惬意。
“答应你的话,孤字字句句都记得。孤说过思晦将以四品终老,子孙出任地方郡守,尚旁支公主为妻。娘子以为,孤只是给他恩赏封荫,没有实际权力吗?从前不是孤不想提携杜家,一来你阿耶资质有限,二来,孤手里空空,单把钱帛往杜家搬有什么意思?杜家亦是大族,没亏过一口饭吃,给钱,他们反以为孤把你看低了。如今不同,大好河山待孤重头收拾,且等思晦大几岁,有些不好办的事儿,都交给他去做。”
他顿一顿,把她手指捏紧了些。
“这也是没有办法。倘若等孤把万事安排妥当,才有你,那么杜家,连你,都不用陪着孤冒风险。不过你不要怕,孤知道杜家人口单薄,思晦是单传,所以他非早婚不可,开枝散叶,将来是你的臂膀。再者,孤还要替他备几个背黑锅的。”
……他谋划的这样长远。
杜若哑然无声,随即转念一想。
如果相遇时他已经登上帝位,会偏爱她这种满脑子主意的小娘子吗?
或者,如果李玙并不需要,她会长成这副模样吗?
“如果没有妾,殿下会有什么不同?”
李玙被她语气里的认真和期待逗笑了,郑重其事捏住她下巴对到眼前。
“没有你这只小狐狸精,孤上阵打仗不穿盔甲。”
“那怎么行!”杜若红着脸挣扎。
李玙指上加了力气,额头抵着狠狠亲上去。
“孤说行就行,惹一身伤躺在烂泥潭里,谁家小媳妇救了孤,孤就以身相许来报恩。二娘,就你这副嫩豆腐似的身板儿,战场上可救不了孤。到时候只能白看着那些女土匪,女将军,把孤抬了去,做压寨的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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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若侍奉太子走了,杜有邻转回耕读堂,见青灯冷屋,一个人都没有,原来都去杜蘅那边帮手。
夜风穿堂而过,吹得他心底阵阵潮湿。
第三代了。
韦家大厦倾颓,韦若蘅惨死东市那日,杜有邻以为他会从此孑然一身,独行世间,替她看尽长安的花,饮尽辛辣的酒。
却原来二十八年一梦间。
他不仅有了满堂妻儿,还有了软软团团的外孙女儿。
杜家扶摇直上,要不了多久,就能与韦家、杨家相提并论,到时候他,交到外孙女手上的,就是个花团锦簇的结果。
杜有邻老泪纵横,默默抹了一会子,趴在灯前睡着了。
次日一早与韦氏坐着喝粥,才说到小元娘啼哭声大,声音洪亮,有条好嗓子,忽然门上忙忙跑来回话,说是太子府的果公公来了。
杜有邻忙起身出迎,顾不得抹嘴,就用袖子擦了擦,走到二门上,便见果儿背着手,侧身仰头,看门内一株李花。
“中贵人来的好早。”
果儿回身施施然一笑,拱手道,“恭喜杜郎官,又要高升了!”
杜有邻想笑,又深觉在下人面前丢了体面不够矜持,驻足清清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