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翊不以为意,拿起茶壶给自己倒水。
他很想将自己放空,什么都不去想,可惜周元巳就坐在后上方,他不得不飘了些思绪过去。
周元巳不是不务正业的人,他上这艘游船,必然有其目的。
周家作为东南区域唯一的军火户,常与官府打交道。
文至总督府,武至军大营。
东南大统领威风八面刚正不阿,最看不惯虚与委蛇的行道,不屑于商贾相交。
反倒是李总督,以往未升二品总督之时,就与周家交好,升任之后,也与周家来往频繁。
官商之间,说来说去也就那些勾当,只要不触碰底线,没人会放在心上。
商路与政路向来连在一起,没了政路,商路便走不通。
李府前阵子付之一炬,周家彻底失了朝廷内的倚仗,寻找新靠山也无可厚非。
因此,这艘船上一定有位高权重的官宦子弟,是值得周元巳去攀附的。
“哎,”裴郁离突然摁住了寇翊的手,说,“满了。”
寇翊神思被拉回,这才瞧见茶水已经漫到杯沿,差一点就溢出来了。
他将茶壶放下,若无其事地端起杯子嗫了一口。
裴郁离在方才的功夫里,一边瞟着二楼那位贵客,一边瞟着寇翊的神色,心下有了些思量。
他就着寇翊的手也嗫了一口那杯中的茶,当即“嘶”了声,说:“烫烫烫!你不怕烫的吗寇爷?”
那茶水放了一会儿,尚温热,但要说是滚烫便有些扯了。
寇翊也不知裴郁离又耍得哪门子混撒的哪门子娇,于是将杯子啪嗒往桌上一放,默然地对他看了看。
裴郁离就耍赖似的笑,用着气音道:“我开个玩笑嘛。”
“每一次清点挂头之后,场中其余贵客可以自由选择是否加入赌局。”前方侍女的声音继续传来,“参与的方式有二。”
这句话落入了裴郁离的耳朵里,他侧头去听。
“其一,若场间出现活挂头筹码不足被迫下场的情况,贵客可自愿补位。”
做活挂头的人本就身无分文又或是负债累累,总之都是走投无路的穷鬼,只能靠着这种方式为自己搏个出路,风险极高。
四百人里挑一人的胜率,只要成为了另外三百九十九个中的一个,就彻底完了。
赌博中很少有本金花光就停止的,因为赌徒都抱着侥幸心理。
当手中没有足够的银钱作为筹码又或是抵债时,他们极有可能选择抵押身体部件。
手、脚、耳朵、鼻子、内脏等等,都可能与自己的身体分家。
直到最后将命赔在赌桌上,才算是彻底出局。
因此,活挂头根本就不能算作是人,只是富人取乐的玩物而已。
这船上但凡生活过得去脑子也正常的,都不会自愿成为其中的一员。
侍女也深知此点,草草说了一句,便继续道:“其二,贵客们可以选择挂头下注,每日一选,当日与所选挂头共输赢。”
意思是子时时分选人下注,到翌日子时为止,才可以换人。
在每次的十二个时辰里,所选挂头若是赢,下注之人便跟着赢钱;所选挂头若是输,下注之人便跟着输钱。
所选的挂头若是输得一无所有,下注之人也可以选择是否资助。
这样一来,场中的富人与挂头便不再互相割裂,整个赌场都变成了一体的。
这就是四个月封闭式赌局的魅力所在。
“好凶残。”裴郁离摇着头叹了一句,回身时眼睛又在二楼左手边的廊台上停顿了一下。
那里,坐在雕花木桌主位和侧位的三位少爷都聚精会神地听着侍女口中的规则。
只有坐在下位那人,一只戴着碧玉扳指的手不停地在茶杯上摩挲,另一只手轻轻点着自己的衣袍,目光虽在侍女的身上,心思却显然不在。
他的身体有前倾趋势,趋向坐在他对面主位上的人,这是个表达亲近同时也有些讨好意味的姿势。
裴郁离眯了眯眼,问道:“寇爷,你押过几次这样的船?”
“记不清了。”寇翊答道。
“那上面那几位,有你认识的吗?”
“没有。”寇翊神色不变,“我只管押镖,不管与旁人打交道。怎么了?”
“没什么,”裴郁离打量着寇翊的表情,继续道,“就是觉得有些不合眼缘,看着不顺眼。”
“......哪个不合你的眼缘?”
“就背对着我们的那个,我不喜欢他。”
寇翊的大拇指又转进了垂天云的刀柄圆环里,片刻后,才问:“为何?”
裴郁离停顿了一下,说:“寇爷,你又不认识他们,怎得不回头看看我说的是哪个?”
寇翊手上动作跟着一顿。
这姓裴的真的很聪明,但也很可恶。总是当面揭穿旁人的谎言,一点面子也不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