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店是不是连锁的?”
“是。”
“最近一家的在哪?”
收银员终于放下手机,抬头想了一会儿,说:“那地方的公交车末车了,你得坐地铁,不过地铁也下班了……黑巧克力也是巧克力,都差不多嘛。”
“告诉我地址吧,我老婆不喜欢黑巧克力。”
男人的表情越来越沮丧,店员叹了口气,抽出一个塑料购物袋,指着上面印着的地址中的一个。
“这个——哎,这袋收费的,五毛钱一个。你把地址拍下来不就完了?”
男人唯唯诺诺地道谢,拍下地址,然后推门走出便利店。他摇摇晃晃地消失在黑暗里,好像再也不会从那里面走出来似的。
店员看着门口发了一会儿呆,自言自语地嘟囔:“值吗?”
路铮鸣突然觉得店里的空气太闷了。
他想出去抽支烟,透透气,手插进口袋,才发现自己走得太急,烟和打火机都落在尹焰家。
收银台后面的货架上摆着他喜欢的烟,他走到那里却莫名地开不了口。一想到那几张没有笑容的脸,他就觉得抽烟是种奢靡的罪恶。
他咬了咬牙,直接走进寒冷的夜色。
冷风吹醒了他的脑子。
在店里难以名状的东西越来越清晰,路铮鸣终于发现了自己难受的原因。眼下他没有时间反省,短暂闯入人间疾苦也不能让他变成一个好人。但那却像一面镜子,让他看清了自己。
路铮鸣抽了自己一耳光,那愚蠢的自我中心的毛病到现在也没有改掉——他太在意自己的失落,却没考虑到对方。
如果尹焰的沉默不代表默认,那就意味着他在自责。尹焰上一次因为自责做出的事,让他至今还在后怕,万一……
路铮鸣浑身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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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浪子回头
尹焰确实在自责。
他至今也不敢走进路铮鸣的工作室,破碎的作品堆在角落,变成毫无价值的玻璃碴。其中就有那件以自己为灵感的作品,红色的,隧道一样的幽深空间。
当时路铮鸣开了个轻浮的玩笑,他的作品却很认真,每一笔都带着思考和表达,像隔着时空和观众对话。一想起这件作品,尹焰就能看见他那双真诚的眼睛。
可它也变成了一堆碎片,路铮鸣因此受到致命一击,这都归咎于自己。
艺术家可以接受各种控诉,唯独不能被指控抄袭,这相当于彻底否定他存在的意义。如果路铮鸣输掉官司,他的艺术就被宣判了死刑。他那么热爱绘画,远比自己更适合做艺术家,更值得被尊重。
都因为这荒唐的,多余的,爱。
如果他们之间只有性,只有相互满足的交易,何必让这种无谓的情感蒙蔽理智,做这种愚蠢的奉献……这滚烫又盲目的,劈头盖脸地倾倒下来,只灌注到自己身上的,对其他人意义全无的“爱”。
它让自己心旌摇荡,无法自拔,却又时刻怀疑,自己是否有这个资格承受。
所以路铮鸣离开的瞬间,尹焰的第一反应是,踏实——他终于看清了自己只能带来灾难的本质,离开才是最明智的选择,这对他来说是好事,而自己也终于不用再焦虑……
“因为你不配。”
熟悉的,结着霜的声音从颈后传来,然后是一双惨白的手。
尹焰对这双手的印象来自母亲火化之前,她被从太平间里推出来,冒着寒气,皮肤白得不可思议。她的眼睑,关节,所有生前能透出血色的地方都变得青灰。
她安静的时候很美,皮肤舒展,没有皱纹,眉间也没有凸起的狰狞肌肉。没有什么时候能比她现在更安静,也没有什么时候比她现在更美。
这具冷色的,好像古代雕塑般的人体,呈现出淡淡的银色,安详而肃穆。后来,这种色调经常在尹焰画中出现,人物全身蒙着一层冷色的雾,显得神秘又疏离。
那时人们都都被他脸上的悲戚打动,安慰的声音簇拥着他,很像缭绕尸身的冷气。
其实他心中没有多少悲伤,他只是静静地观察尸体。
他们再也看不下去,紧紧地抱住他,把那具美丽的尸体推进焚化炉,并挡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看炉子的窗口。
他只好走到建筑外,等待焚烧结束。
火葬场烟囱里飘出半透明的灰烟,是她给他留下的最后印象。那缕烟很快消散在风中,没有丝毫眷恋。
过了一会儿,他领到小小的一包骨灰。他没有打开布袋,如果可能,他希望这些骨骸也能随风飘散,就像她从未来到过这个世界。
下葬时人们又开始谈论她的一生,成功的,缺憾的,失去的,得到的,她的父亲,她的丈夫……他看着骨灰盒上的照片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