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羊月这才放心,道出实情,将流浪雀儿山的双鲤和那蛇腹宝珠的一事简略说明。
钱胤洲恍然他说了这么多的顾忌与目的,于是开口,问他有没有兴趣做一笔交易:“如果你帮我一个忙,我可立下字据,让其回归族谱,我们生意人,可以不要脸面,可以放下身段,但不会不讲信义。”
公羊月指节在食案上叩了叩,似在琢磨盘算。
钱胤洲又道:“对小兄弟这般的江湖人而言,交易要好过空口许诺,我如果直接答应,你反而不会信我,白纸黑字,那我们就当生意来做。”
“你需我做甚么?”
“合适的时机,自会有人相告,”想他顾虑,钱胤洲又补充道,“不难,举手之劳,且约定只在你我之间,不涉及旁人。”
公羊月爽快地应诺下来,能安排好双鲤的去处和后半生的安稳,也算了却他多年夙愿,往后不论是应对“破军”还是继续探索“开阳”,也少了一大后顾之忧。
再看了看那和着金器油腻腻的早饭,公羊月实在没有胃口,叫上晁晨两人,先行离开。
等人走后,一直避在暗处的张甲走出来问:“您真的相信他的话,关于那位流落在外的‘钱家’小姐。”
“不信,他说的是假话。”
钱胤洲把剩下半个香椿饼塞进嘴里,拿巾子擦了擦手,语气平平淡淡。
张甲很是惊讶。
钱胤洲解释:“二哥根本没有子嗣,就算有,也早给六叔杀掉了。”他顿了顿,似乎是干饼子噎着喉咙,赶紧提起水壶,就是猛一大口。待积压的食物滑到胃里,他才掩袖打了个饱嗝,续道,“我没骗他,我确实不喜亦不恨他们,但这不代表当年遭父亲夺位追杀的六叔不恨。”
那位钱六爷张甲亦有耳闻,听说年少极有做生意的天赋,可惜在河西走廊遭遇流沙和截杀,辗转流落南方,靠战争财发家后,又重回长安搅弄风云。
不过钱百器倒台后,六爷却没有继“不动尊”之位,只在幕后周旋。
后来六爷不知怎地,也忽然失势,担子就落在了钱家这位四公子的身上,他成为“张甲”入钱府的时候,钱胤洲已将商道系数掌控。
钱胤洲对着他和和气气笑了一声:“他说我幸运,其实不无道理,我得幸在曾遇贵人,不是我福泽广大,火海逃生,也不是六叔心善,留我一命,是当初的他,选择了我,即便一开始,只是做一个傀儡。”
张甲不便再问,当耳边风听过后,另起话头:“您想让他做甚么?”
钱胤洲不答,而是稍稍抬手:“去,把我的图册拿来。”
张甲转头入了暖阁。
所谓图册,乃一卷拼接皮卷,拿牛皮绳捆扎。钱胤洲瞥了一眼身前的金器,毫不犹豫全扫到地上,接着将那破破烂烂的地图展开,平放在食案上,指腹依次划过上头的图形标记——
天山天池、拜月湾、孔雀河、于阗、瀚海、极乐墟、乌尔禾风城……
钱胤洲语气沉重:“你有没有甚么夙愿?”
张甲答得干脆:“活着。”
“你做到了。”
“族长呢?”
钱胤洲缄默半晌,望着远山流云,挤出一个仓促而有些哀伤的笑容:“其实,我也做到了。”
他恋恋不舍地再一次用双掌不停摩挲画卷,这图是他亲手画的,画笔或为石头枯草,或为毛毡,要紧时甚至直接上过手,而绘图的染料有西域奇石捣成的齑粉,有鲜花调汁,还有借来的美娇娘的蔻丹,甚至用过描眉的粉……
忽地,钱胤洲紧紧捏住皮卷一角,右手握拳,捶打桌面,闷声道:“锁在百宝塔格里的物件,苻健想要,苻坚想要,姚苌想要,现在的姚兴也想要,只要这些人一日拿不到,那就一日不会放弃。张甲,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钱家的香火不能断!关键时刻,必须要把经年累月积攒的商路机密文书送走,做好最坏的打算和最细的安排。
“族长,但凭吩咐。”
钱胤洲稳住纷乱的心绪,渐渐松手:“不过,强行劫取只是下下策,稍微有些脑子的帝王都知道,那不过是玉石俱焚之策,纵使拿到,也没有办法运用自如,所以他们不会直接动手,而是会想法子逼我们自我阉割,拱手奉上。”
“越看不起商人,越要利用商人。”
张甲心里像被重重捶了一拳,咬紧牙关,接不上话。他将目光紧紧落在钱胤洲身上,这个从长相来看既不精明,又不狠戾的男人,实在与“无商不奸”不搭边,他更像是那些酷爱横穿西域沙漠、雪岭、草甸、沼泽的狂热者,为了去看一朵花,一场风霜雨雪,一条河,一座古城,甘愿牺牲生命的执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