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班主吹了声口哨。
苍老的声音戛然而止, 翘腿靠着台柱子的老头支起脖子,细眼如缝, 眼袋垂深, 杀气很重,戾气很深:“班主, 开好价了?”
这可不像寻常爷孙。
天灾人祸,人伢子可不是什么好说话的角色, 胖班主怜兮起那小子,唏嘘一叹:“老爷子可真狠心,这样吧,我们走南闯北的养不活吃白饭的,亏本买卖可不做,你先说说这孩子能做什么,我再出个价,总不能买一个来倒贴药钱。”
少年拉了一把头顶的虎皮帽子,把头埋得极低,想尽力遮住额前审视的目光,那缩手缩脚的模样,倒是比女孩子还要柔弱。
或者,这本来就是个姑娘。
约莫是撅着喉管,沈爰呛着风干咳了两声,脸便憋得通红。走水路快至江陵时,她发了疟疾,病情来势汹汹,不得不耽搁好一阵,后来碰着个游方郎中,说是依凭《肘后备急方》里青蒿绞汁服用的法子,才稳住病情。
如今虽好,却伤了根,元气还没有恢复。
沈爰指着门口那几只摆开的大水盘,还有在上头往来蹦跳练功的孩子,小声说:“那个,我能做,比他们做得更好。”
胖班主嘴角一掀:“你说燕濯?”
这杂耍看着有趣简单,但下盘功夫却要稳,且身子轻灵,否则很容易一个猛子过头,给扎进水缸里。
沈爰回头看了屠三隐一眼,扔下一句我听爷爷的,而后跑上前去摘了谢,一口气想跃到底。
这关系可也不像伢子,约莫是穷苦人家吃了上顿没下顿,这才白送来学艺,混口饭吃。
胖班主坐正身子,狠狠擤出一口气,嗔怪地笑了起来,跳那水盘跳到一半时,喊人在中间接应,扭着胳膊给拉回地上,遂道:“行吧,我出这个数。“他张开手指比拟,等老翁点头,忙打发身边跑腿的去取。
怪事又发生了,那老头子接了钱袋却不自个揣着,反而挥手扔给了沈爰:“爷爷对不住你,你我缘尽,各自安好。“
沈爰僵直背站在原地,两手捏着袋子,老半天没缓过劲来。
屠三隐说完话,拿上他吃饭的家伙,头也不回往巷子外走,沈爰去追,草台班子里的人要拦,被胖班主昂起的下巴叫住脚步:“送送无妨。”
她送到门边,扶着扎手的木杆子,想哭却咬紧唇,最后只能将钱袋子紧紧拽住。这一握不得了,隔着绣花布,她察觉异样,拉开细绳往里瞧看,只见碎钱上多了一枚玉子,那玉子跟了屠三隐几十年,从来没离过手——
只要她想赎身,任何时候都可以。
沈爰聪慧,明白了老翁的用意,止住了开闸似的眼泪。胖班主给人抬上来,伸手在她头顶上揉了揉:“怎么称呼?”
“小……小爰。”
胖班主吹了声口哨:“哟,凑巧啊,咋俩还是一辈人?”
沈爰没接上话茬捧哏,傻傻愣着,瞪大眼睛。
胖子自觉没趣,两手一摊,道:“我死鬼老爹当年在家中排第六,我嘛,江湖人称一声小六爷。”他说话并非秦腔,竟是江左嘉兴口音,反倒是沈爰,说的中原官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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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长安最近的水系乃灞水,公羊月和晁晨往灞桥蹲守那钓鱼翁,专挑带小崽子的,从他们得到的线索看,戴虎头帽的小男孩,就算易妆改扮,也该是好辩认,从江南来的人,专挑尾音绵软的听。
也不晓得是不是灞水的鱼都到了出栏期,河畔渔翁是两步一个,扎堆撒网垂钓,家中少年帮着牵网拉绳搓鱼饵的,半天少说也见着两三个。
公羊月一脸疑惑:“长安的人这么爱吃鱼?”
晁晨在他肩上推了一手,指着远处官道往这头来的一队人,当中架着只步辇,背后跟着两辆牛车。
看车头上的朱鹭红标记,公羊月豁然:“原来是他们在搞鬼。”
要说那朱鹭标记,秦陇大地上可无人不知,早几十年,长安四面各地的商铺上,都是一家联号,全归了姓钱的人家。而钱府的主人,同时也是与临川晏家、青州公输府、北落玄府并称“天下四府”的长安公府的主人,江湖诨号“不动尊”。
听说苻坚东征之前,上一代“不动尊”遭到打压,钱府一度气数浮沉,没想到苻坚倒台不过十来年,便又恢复了昔日的面貌。
辇里头下来的不是钱氏本家,只是个商号掌柜,但那鼻孔朝天的嚣张模样,像是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声势如此浩大,稍稍打听一嘴,便晓得作何而来——
富人家的玩法就是不一般,这一代“不动尊”钱胤洲要吃红头鲤,千金欲购,这满城的人都来试试,看能否借此大发横财。
公羊月挽起袖子,扭头就往河边走,一直走到上游一处人烟稀少,草木丰茂的滩涂上,竟要掺和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