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勒令自己镇定,伸手推开了他。
「那转任城隍的事呢?你不喜欢地府的工作?」
我沉住气问道。孟婆被我推开,看来有点不知所措,他只好又跪了下来。
「杨家人久远之前,与地府有过约定,生死簿有特殊注记,因此寿命远较一般凡人为长,外貌也能在一定期间内保持不变。」
孟婆深吸口气,恢复他平常说明事情的语调。我听他「杨家人」讲得顺口,又莫名觉得胃疼。
「因此我爹的肉身,尚未真正死亡、也还维持二十多岁的模样。他会没有意识,应该另有原因。我跟天庭沟通过,如果由我接任我爹……我父亲的职位,天庭就让我使用我父亲的肉身,或许能够找到让他恢复过来的方法。」
「天庭也希望我调查先前我娘带走的、失落的孟婆汤去了何处。这是我和天庭的交换条件,毕竟娘之所以犯事,和我父亲也脱不了关系。」
他看我没有说话,又补充:「我在请求王爷让我下凡之前,就想过这件事。只是那时候我还不确定我父亲的状态,也不知道肉身能否使用。」
「但我想过,无论那次下凡后结果如何,我都想继承我父亲的工作。我从小在地府长大,也担心自己无法适应阳世的生活,也好在有那些经验,我现在才能安心前往赴任。」
「那孟婆的工作呢……?」
我的脑子仍旧嗡嗡作响,几乎没意识到自己有出声。
孟婆沉吟良久,才开口。「王爷先前说过,不知道该怎么处置那个孩子,就是我娘、陈诗雨都拚上性命保护的那个人。」
我一怔,才知道他是指日阳。
「我做这个工作两百多年,知道什么人合适、什么人不合适,在向天庭申请城隍的事时,我就想过了,日阳或许是能够替代我的人选,地府可以劳役代替刑期,就像王爷之前替阿蓝他们做的,也不算坏了地府规矩。」
「醧忘台是最能够接触人,让人忘却过去、迎向新生的工作。这对一直不愿意接受死亡的日阳而言,或许是最好的教育与救赎。」
我怔然良久,原来孟婆都替我想好了,关于工作、关于关于我的立场、关于日阳的未来,还有他自己的未来。
他已经不再是孩子了,是个懂得规划自己人生、独当一面的男人了。下凡这一趟,我已经知道得很清楚了。
但我仍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心如刀绞。或许是因为孟婆这些规划、这些心思,终究没有把我这个人放在里头,他独自计划未来,我却不在他那些未来之中,连参与讨论的余地也没有。
「杨家人」也好、「继承父亲工作」也好、「下凡体验」也好,这些计划早已存在孟婆心中。
但我就像对孟婆的娘那样,对过程一无所知,只像个单纯的上司,在结论出来时被告知。
「王爷!」
孟婆叫了一声,他像是再也忍耐不住,从地上站起来,用双臂从后拥住了我。
我不住颤抖,我实在气自己,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我的眼泪流过紧咬的牙关,滴在孟婆手臂上。
「王爷,您不要这样,我……只是去当城隍,不是要离开您。我会经常回来,王爷如果想我,也可以经常来找我,城隍庙可通阴阳,里区的话,王爷不需要肉身,也可以随时用真身见我。」
我看孟婆的眼眶,也和我一样涨得通红。
「我还是在王爷看得到的地方,和我娘不一样,我这一生一世,都不会背叛王爷。」
我知道孟婆说的有理。其实打从他说要下凡,喝下孟婆汤、跃下转轮台的那刻起,我就有所预感。
这孩子,总有一天会离开我,不可能永远待在我眼皮底下。
就像孟婆的娘,她在地府工作五百年,我把她当成像水或空气一样的存在,从来不懂得珍惜,但她一夕离去,我才忽然觉得心头空了一块,才知道原来这个人,在我心上是有位置在的。
不单是孟婆,还有白判、还有乌判,还有许多被我延揽到身边的英灵。
我总以为自己有无限的光阴,可以慢慢消磨,今天没有处好,反正还有明天。今年没办好的,反正还有明年。
但我现在明白了,不是所有的事物,都是理所当然恒久不变的。如果我不马上伸手牢牢抓住,他们会在我不知不觉间,离我而去。
感情亦是、人亦是。
但我现在不愿多想,我只是任由孟婆搂着我,扳过我的脸,和我唇瓣相贴,他的舌温暖了我一度冷却的身体。
我贪恋地钻进他口腔,攫夺他的津液,我想记住这个人的温度、形状,不断往里深入、再深入。
即使只有片刻,我也想珍惜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