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牌记(97)

顾岐安递烟答谢,“回头您挑日子和地方,我正式做东答谢您。”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前他不想多议家务事,又或者是在给丁教授留仅存的一点颜面。

早八点开始的手术,快到中午顾父才姗姗来迟。还喝得酒气熏熏。来了什么也不提,只说生意上有要事耽搁了。

母家那边派了丁教授的妹妹来做人情。小姨子是个厉害人物,当头就叉腰骂起姐夫,“嗯呐!你生意上有要事,合计老婆就不算要事了。这话你是用来敷衍我,我不能拿你怎么样。有本事,你跪到坟前一字不变地对我老娘说去!”顾岐安外婆是他十八那年去的。脑卒中,临走前一双眼睛直瞪瞪地硬是闭不上,见到大女儿了,才死气残喘地拽着她,说,

“绮雯呐,我放心不下你呀……”方瞑目而去。

顾父窘得一拂袖,“你这叫什么话!什么叫敷衍?我每天那么多人事要应酬,桩桩件件,两头忙。以为都跟你们似的人还好好地就急着号丧了。”他内涵小姨子,平日里不殷勤,一听说姐姐快不好了跑得比谁都急,

“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白脸狼戴个眼镜都来充好人!”

“苍了天了……你这不是空口白牙污蔑人嘛?!”

“污没污蔑你自己心里清楚!”

不可开交之际,顾岐安从诊室那边赶来,断喝一声,“吵什么吵?”许多年了,他不曾与父亲明晃晃开杠了,多是冷嘲热讽地奚落,但今朝属实难忍。就以下犯上地手指着父亲,“你要实在喝昏头了,去洗把脸,什么时候清醒了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把你一身熏天的臭气弄干净再回来!”

一旁从早晨开始蹲守的老爷子原本架不住盹着了,这一闹,也被闹醒,扭头问秋妈,“吵什么呢这是?”

二人悄默声依偎着,私下里,秋妈才敢拍拍他手背,“没事。你继续睡,有小二在你怕什么?”

老爷子抿抿嘴,也是的,横梁塌了左右有小二顶着。

等人尽散去,秋妈才低低念叨一句,“黄柏木作磐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啊……”

这话还是顾岐安小时候教她的。秋妈是个粗人,目不识丁地,有一回,小二读书读到这句歇后语的前言,问她寓意什么后话,她也头一次听呢。

岐安就去请教妈妈,丁教授说:

这黄柏木被冠以“木中之王”,是上乘的木材;可是作药用时口感是很苦很苦的。个中苦楚也只有自己体味了。

黄柏木如此,世间大多众生相亦如此。

*

因为住院收了不少人情礼数,按习俗作兴,顾家得设宴给这些人还礼。也作去晦宴,送送瘟神。

正巧赵先生的女儿弥月,两家交际圈又差不离,故而是日晚间,老爷子大开戏园子宴客,请众人一处吃酒。

三面敞开的三层戏楼,从看楼到包间里里外外坐满了人。包厢里两张罗汉床,顾赵二人各自躺下的时候,赵聿生嫌这出暖场的评弹挑得不好,他张一眼戏考本子,扔去边上,冷嗤,“《灯下劝妻》,也就你们家干得出复辟这种封建糟粕的事。”

顾岐安歪头点烟,一并乜他,“当着主家面嫌主家招待得不好,何不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别来?”

赵聿生半真半假地打趣他,“那还不是全凭相相做主。她亲口嘱托的,从妊娠到分娩,在医院得了顾医生不少帮衬,这次说什么也要亲自酬谢你。还说,顾医生顾太太不嫌弃的话,让小囡认你们做义父义母。”

顾某人就知道他有下文,不急着抢白,只揭开盏盖刮刮杯沿,正欲喝,便听他贱兮兮补刀,“女儿‘借’给你们,不急着还。你们尽力就行。这种事嘛,一看缘分,二看那什么的质量。”

“去你大爷的!”

二人玩笑起来也没个讲究,彼此都不吃心。倒是赵聿生先察觉异样,问顾,“话说回来,梁小姐呢?”这么重要的场合,快开席了她还没到。

顾岐安只静静品茶,一时无话。

台子上海青长衫的老先生正巧唱道:

说贤妻呀,我有数言要将你劝,未晓贤妻你依不依。

我劝你么时式鲜花休插戴,

在家中何必换新衣……

想你闲来休要在门前立,就是见人岂可笑微微?

你是无心他有意。

岂不要被人谈笑在背后批?

想卑人偶在茶坊坐,见几个浮头在谈论你……

唱词淹没进掌声,一直凝神听戏的人才像是回过神来,驴唇不对马嘴,也破天荒请教起赵聿生,“你和温小姐从前是上下属关系,又有隔代宿仇……”

“赵太太。”赵纠正称谓。

“抠字眼秀恩爱死得快啊!”顾岐安没好气,又回归正经,“这般想来,你们俩能修成正果也是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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