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春既然原意要毒杀秀娥,恐怕用的毒,是不会有解的。
“此毒……有解么?”我问。
张凤举伏在地上,诚惶诚恐道:“臣定竭尽所能,穷毕生所学……”
臣下们惯用的话术,我怎会听不明白他在给自己留后路。我摆了摆手:“你尽力去做吧,若无力回天,朕不罪你。”
他深深磕了个头,退下写方子。
“人固有一死……你别哭。”我强笑着说。
印象里,好像很久没见她哭过了。她向来坚韧,很少哭的。上一次在我面前哭,大概是……好几年前基儿纳太孙妃前的事了。
“我走了,岂不是对大家都好。”我说。
“你这叫什么话?”她的泪止住了。
“监国二十多年,我再敬爱咱爹,又何尝不隐隐盼着自己熬出头、当家做主的那天。”
大颗的泪珠从她眼角滑落,她背过身去擦:“基儿未必是你想得那样。”
她转身的那一瞬间,我从她眼里看到了久违的怜惜。
她是继母亲之后,第二个说我好的女人。
当然,自我成为太子、成为皇帝之后,夸赞我的女人有很多。
但我遇见她的时候,她于我而言是稀缺。
记得还做世子时,有天早上,用过膳,出门帮爹理事去,她帮我扣着腰间的玉带,嘴里念叨着:“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心肠太软了。”
我腿脚有疾,婚后被她照料得好,越发胖了,又常常招父亲厌烦,可她竟说我“什么都好”。我心里一动,可惜口才有限,说不出许多好听的话,只笑道:“害你跟着我辛苦了。”
她当时便是又怜悯又温柔的神色,笑着说:“你在外头多长几个心眼儿,别被人欺负了,让我看着心疼,就是体恤我了。”
想到此处我便道:“宣蹇义、杨士奇、黄淮、杨荣来。”
口授遗诏。
“自朕在东宫时,便幸得四位先生扶持,风雨不弃。登基以来,原想为祖宗社稷、天下苍生做些事,不负先生们教诲,可惜天不假年。今以太子托付各位先生,还望先生们,尽心辅佐。”
君臣相对,泪雨潸潸。
遗诏由杨士奇亲自起草,我说:“便交皇后保管吧。派人召太子回京,太子回来前,诸事由皇后做主。”
大臣们跪下行了四拜之礼,从此永诀。
秀娥捧着盛放诏书的黑匣,有些呆呆的。我勉强伸手够到她的手,无力地握了握,说道:“我的后事交给你,是放心的。只有一事放心不下……基儿已成人了,做皇帝的人,什么事都想自己说了算……他有分寸,凡事只要不太过离谱,你便由着他做罢。等我走了,你是太后,莫与他起冲突。他虽孝顺,在孙氏的事上是寸步不让的,他若想做什么,你莫与他争,生了气,受委屈,也没个人诉。”
她默默垂泪,并不说话。
我笑笑:“说来你的委屈,都是我给的。我走了,你便安心享受尊荣,将我忘了罢。耽误你一生,是我的错,不敢乞求你原谅,只盼着你忘了我,过安生日子。基儿和孙氏他们,必能好好侍奉你,比我活着徒然让你生气,要强。”
“你别走,别留下我一个人,我不生你的气了。”她哭道。
我摇了摇头:“我走了,对大家都好。”
又说道:“丽春,殉葬。但下毒之事,便不必让外廷知道了。传旨夏原吉,说李时勉辱君,激怒于朕,令龙体不豫,需加严办。夏先生是厚道持正之人,必会据理力争,保李时勉一命。等基儿回来,让基儿恩赦他,也是为新君立名。”
交代完这些话,我已是累得喘不动气。
生命在我身体中流逝。
闭上眼,眼前尽是旧事。
我和秀娥,是何时开始生分,是何时开始,她在我眼里变成了好用权谋、不顾骨肉、善妒、多疑……这般不堪的模样?
不知我在秀娥眼中,是否也不再是“什么都好”,而只剩不堪。
“等了半辈子才住进乾清宫,住进来才知道不舒服。”我睁不开眼睛,强扯着喉咙说道:“让人抬我去钦安殿吧,挨着后花园,这时节花鸟都极好。就咱们两个,还和在王府时一样。”
第150章 尘埃落定
【回归若微视角】
五月十二日,皇帝驾崩。
不知皇帝临终迁宫是有意还是无意。因他崩于钦安殿,在御花园之中,故而封锁消息十分容易——只需严格把控御花园几处园门,一应人等除皇后心腹外许进不许出。御花园大,亭台轩榭十余座,容得下许多人。宫廷入夏本就用冰,以冰镇遗体,延缓腐败,又焚香压制气味。御膳一日三餐按时送来,甚至每日叫张凤举来请脉。凡百官章奏,送内阁由四位顾命阁老拟票,再送进钦安殿,名义上是皇帝御批,实则经张皇后过目,即令施行。只装作圣驾流连景致不欲回乾清宫,秘不发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