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夜,外出走百病的夫人们渐渐聚合在一处2。她们大多身穿白袄、打扮华美,前来祈求家庭人丁兴旺、祛病延年。
她们排作长队,有一人在前持香引导队列沿墙边行走,路遇桥而必过,遇城门则攀登,见门钉则抚摸,以期新的一年能够身体健康,早生贵子。
路过城门时,娴意在长姐戏谑目光里瞧着门钉思忖片刻,将掌心轻轻覆了上去。
一直到午夜,夫人们排成的长队才逐渐散去,妙意惦念着家中小儿,也很快与妹妹告别。
“姐姐快回罢,我自己走过去便好。”见她颇不放心自己,娴意将一直跟在身后的锦书拉过来,又摇摇手中的兔子灯,“我又不是准哥儿那个年纪……再则有锦书在呢。”
妙意被她摇兔子灯的动作逗笑了:“一盏花灯便能打发了去,还说不是小儿!你路上当心,只捡着人多亮堂的地儿走,啊。”
她紧着嘱咐几句,这才扶着侍女的手臂,依依不舍地上了车。
回味居。
难得没有宵禁的日子3,回味居的生意也比往日火爆得多。不单是达官贵人,家境稍好些的也乐意在这天出来打打牙祭,此刻可谓是座不虚席。
霍宸靠在窗边发呆。
敌人、盟友、旧交新朋……有太多久别重逢与渐行渐远,有太多从他生命中路过的人。他送走了故人不知多久,才从纷杂思绪中抽离出来。
今时已非昨日少,明朝未知今夜寒。
他从一桌残席中翻出酒杯来,将它举至眼前,遥遥地敬一敬明月。
千秋万载风流去,明月依旧照人还。
垂眸往下看,百姓们大多逛好了灯会,三三两两、热热闹闹地家去。楼下的一片灯火辉煌中,披着白裘的女子穿过人群,缓缓地靠近了回味居。
世间万千纷纷扰扰,独她逆流而上。
霍宸心中忽而嘭嘭鼓动——也不知为何,便以为那一定是他的姑娘。
那个姑娘——或者该说是夫人——进来了,白衣蓝裙,外罩狐裘,高髻上妆点着一整套宝石头面,在灯火下光彩照人。她手上提了盏兔子灯,笑吟吟地朝他看过来,秋水剪瞳中映出一点莹莹的光亮。
“我来啦。”她说。
娴意被他盯得有些莫名。霍宸素日里常是慵懒而满不在乎的,极少显露这样目光如炬的表情。他就如同是一只遇见猎物的玄色的豹,倏忽间蓄势待发。
“怎么一片狼藉的,才送走了旧友么?”她脱了狐裘交给锦书,慢慢走到霍宸身边去,“酒气有些重。现觉得如何?要醒酒汤不要?”
她说到一半又被自己逗笑,转头扬声吩咐:“唉,人都木呆呆的,还问你做什么……锦书,你去叫一碗醒酒汤来,给咱们侯爷喝了好回府去。”
耳畔的宝石坠子随她的动作晃荡几下,霍宸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点了点那一截玉颈,惹得人讶异回头。
滑腻,光洁,散出稍低于他手掌的温度,是一道恰好能托住下颌的圆弧。
霍宸于是折服于内心突如其来的冲动,恃酒行凶。他将人带到自己怀中,如愿以偿地埋到娴意颈侧去,像只撒娇打滚的猫:“你真慢,我都饿了。”
“是我的过错,合该早些来的。”娴意愕然望着一桌子残羹冷炙,一时不知这饿有几分真假,只好顺着他脊梁抚摸几下,柔声细语地哄。
“那咱们回府去,教我院里的小厨房做夜宵吃。”
“不,在这儿吃。”霍宸拱在她颈边摇头,险些把娴意鬓边的金钗刮下来,“我订了席面给你。”
娴意好似忽然带了个大孩子,被缠磨得一迭声应了:“好好好,在这吃,就在这吃。”
那人终于心满意足,闷闷地笑起来。
席面重新置备齐全,霍宸人也喝过醒酒汤,不再发疯。唯有一双眼睛总是灼灼地盯着娴意,问他也不答,只对着她莫名发笑,也不知在高兴什么。
待酒足饭饱已是深夜,夫妻二人相携走下来。回味居已不人声鼎沸,只有零星的几桌客人还在吃酒划拳。
“才用过饭,便先走一走罢。”
街边的花灯摊子还没收到,霍宸便如此提议。话说到一半想起娴意今夜已走了好半天,又忽然反悔,嘴里嘀嘀咕咕地说着算了,拉人往停车马的地方去。
倒是娴意停在原地不肯随他走:“还是走一走,夜间只顾着走百病,都没来得及看灯呢。”
霍宸停下来,低头去看她手里提的兔子灯。
“是姐姐买给妾身的。”娴意将灯举到他眼前去,“侯爷看这灯好不好?”
“不错。”他含糊道。
转手便从一边的花灯摊子上买了盏比它更大的灯来——一定也要是一模一样的兔子,非要娴意提着不可。
两个人慢慢地往前走,见着别致的花灯便要停留片刻,或者出钱买了,或者试着猜一猜灯谜,沉浸在这红尘的点滴里。
“这个灯谜很好,我却是猜不出了。”娴意望着那纸雕走马灯,心中十分喜爱。奈何摊主只肯给猜中了灯谜的人,她绞尽脑汁都没想出谜底。
霍宸默然。他也猜不出,只好抱歉地摸一摸她脸颊。
这不是强求得来的事情,娴意虽心中明白,但也难免失望。她歪头看了那灯一会儿,颇有些恋恋不舍道:“走罢……”
“夫人且不急着走啊。”
老摊主忽然出声,在夫妻俩注视下颤颤巍巍地将灯挑下来:“且不急走……灯还没拿呐。”
他满是丘壑的脸上绽出一个盛装了无尽温情和回忆的笑来,雕刻得分毫毕现的走马灯被珍重地交到这位年轻夫人的手心里。
仿佛是回答娴意的疑惑,他笑道:“嫦娥奔月谁相忆——二位已破题了,还请拿好。”
年轻夫人眼中露出惊诧来,看着花灯的眼睛重新溢满光彩。她笑着看灯,他笑着看她。老摊主望着他们走远,也笑起来。
他们安静又和谐地进了府门,霍宸正要去拉娴意的手,眼角却忽地瞥过垂花门。
它正开着,霍宸眼角不觉抽动。
——有圣旨。
第56章 分别
“不必再继续添东西了, 路上行程紧,用不上这样多。”霍宸走到娴意身后,语气有些无奈。
原本还在招呼桐香再添两件夹袄的娴意微微一滞, 止住了话头。她似乎想回首看他,却不知为何停在那里不动弹。
他们忽然一同轻声叹气。
霍宸伸手从妻子的脊梁一路顺下去, 无声地安慰她的忧虑。他探头去看娴意为他收拾的包袱, 一眼扫过去又颇有些哭笑不得。
“唉……”他仿佛极轻地笑了一下, 拉着娴意去指那一堆吃用,“你还是真是亲亲的夫人, 这样疼我……干粮酱菜夹袄披风, 单是外袍竟都带了十几件。好夫人, 你一片心意固然极妥帖,可我是去打仗,不是游山玩水去的。”
他将衣裳捡出一多半来,素日最爱用的小厨房做的酱菜也放到一边;重填进去的是霍伯准备的伤药、护具等,手上打包的动作有如行云流水。
“我这里恨不能将侯府一并给你带着才好安心, 你倒是很看得开。”娴意在一旁看着也搭不上手,心中更酸涩难言,“只这样一点点东西, 你出门在外如何够用呢。”
都说穷家富路, 去南军驻地也不知要赶多么远的行程,一路上风啊雨啊的更不知凡几。霍宸又从来在北境打拼, 不认得那头的大小将领;设若他到了南边水土不服抑或与将士不睦,恐怕要吃不少苦头。
听闻那边儿多有瘴气……单是想一想,娴意心里都像是被揉搓成一团地不安。
霍宸收好了包袱,转身便见她两只手绞在一块儿,脸上是掩不住担忧的强颜欢笑。
已不知有多少年, 没人这样全心全意地想他是不是要在外边吃苦受罪、有没有受委屈吃暗亏了。
他忽然觉得心头吹过一阵柔软又湿润的风,从而教那酷烈焦土降下焦躁的热度,开出一朵芬芳摇曳的花来。
“急行军都是这样的,我早已习惯了,也不好表现得娇气。”他将包袱拎在手上,另一手绕过娴意的腰肢,将人带到怀里来,“陛下是有些成算在心中的,你不必害怕。”
娴意眼睛一酸,急道:“可是陛下他……”他不信你啊!
“好了,不能教监军1等得太久。”霍宸制止了娴意继续说下去,一双眼温柔地凝视她——他今夜总是很喜欢盯着她瞧,瞳仁闪烁着明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