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咳,去将中门打开,迎旨官进门。”王巡还瘫在地上发怔,邬氏无法,只得待他决定。她的嗓音喑哑,不得不用力清清嗓子,“扶老爷起身,香品也都重新换一份,手脚都快着些。”
又转向王巡,握紧了他双手道:“老爷,妾身明白老爷现下心绪繁杂。但您是王家的家主,这会子全家都得靠您立住了!您想想仪哥儿,他才三岁啊!妾身和仪哥儿都指着您呢!”
“仪哥儿?对,仪哥儿……”王巡猛一哆嗦醒过神儿来,抬手用力抹了把脸,“为了仪哥儿,我省得的、我省得……多亏了你,阿欢。”
他回握住邬氏的手:“你放心,我必定护好了仪哥儿。”他的嫡长子,一定不能跌落下去!
香案重新置备齐整,两人也松开手立在香案侧方,静候旨官进门。
“圣旨到——”霍宸不肯扯着嗓子喊这话,便由长风代劳。随即,一身官服皂靴的霍宸并雍容庄重的娴意不疾不徐地踏进来,惊得满屋主子丫鬟都是目瞪口呆。
“父亲、太太。”娴意神色如常地福过一礼,站到张大了嘴巴的晴姐儿身边去,端的是一副柔顺贞静模样。
王巡被先回神的邬氏暗中狠掐一把,忙走到霍宸面前正襟跪拜,口中道:“恭请圣安。”2
众人默然又整齐地跪下去。
“圣躬安。”
霍宸半个眼神都欠奉,直接进入正题:“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奉皇太后慈谕,太常寺少卿王巡女王氏娴意,恪恭久效于闺闱,升序用光以纶綍,咨尔王氏之女也,秉性端淑,持躬淑慎。
“温脀恭淑,有徽柔之质,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静正垂仪。动谐珩佩之和、克娴于礼,敬凛夙宵之节、靡懈于勤。太后躬闻之甚悦,兹特以指婚肃毅侯霍宸,责有司择吉日完婚。钦此。”3
宣过了旨,霍宸皮笑肉不笑地将圣旨朝前一递,好教瞠目结舌的王巡看清那黑牛角制成的卷轴4:“王博士,领旨啊。”
王巡喉头滚动,双手接过圣旨,再叩隆恩,三称万岁。
至此,霍宸的活儿算是成了。但他并不急着走,反而俯下身问他:“王博士究竟是多不情愿将女儿嫁进我霍家,以至于不惜送元配嫡女出去做妾?幸得陛下赐婚,不然本侯这到手的媳妇还跑了。”
“可惜啊可惜……原想着待风波过去再结两姓之好,偏有人急不可耐,嗤。”他像是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行了,本侯这趟差事也算完了,王博士便好好儿待我这未过门的侯夫人,不必再送。”
“恭送侯爷。”
娴意随着邬氏屈一屈身,余光瞥见尤自抖个不停的王巡,唇角笑意便又真切了三分。
正七品的太常寺博士,倒是比正四品的少卿要更称他许多呢。
“娴姐儿啊,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啊?”邬氏顾不得管王巡,先抓住了娴意的手,“你不是被你父亲……”送进静王府了么?怎么跟在肃毅侯身边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还换上这样一身华服?
娴意笑容温婉,手上却毫不留情地挣脱了她的桎梏:“太太容禀。昨儿夜里才出了巷口,静王府的轿子便被侯爷截住了。因恐怕扰了父亲与您的清梦,娴意便随侯爷往侯府客房暂住了一夜,绝无甚么有辱门楣的事情,太太放心。”
这刻意加重的“有辱门楣”四个字,教邬氏眼角一抽,脸上仿佛被扇了火辣辣的一个耳光。
而她面前的雍容少女手指抿了抿鬓角,仿佛不经意划过垂落的流苏:“万幸侯爷垂怜,不曾疑心什么,还遣了人照看娴意。”那步摇金碧辉煌,绝非她能拥有,只可能是肃毅侯府的东西。
她染了蔻丹的嫣红指甲深深地嵌进手心儿里。
“如此甚好、甚好。”邬氏是何等通透的人,一眼便看出来娴意的示威,也瞧见了她眼底的凛冽——或者说,她已不屑于掩藏自己的锋芒,在他们面前伪装得温良恭谨了。
他们撕开了和善的皮子,她也终于能够回敬以森白的爪牙。
1:鸂鶒xī chì,文七品官补子上的水禽(以明为例)
2:迎旨的礼仪是网上查到的,但并没有标注相应朝代,资料也散碎。如有不妥非常抱歉,欢迎评论指出
3:赐婚圣旨百度搜的)。
4:黑牛角轴用于给四品、五品官的旨意
第34章 加更 天真之下
屋头的几个丫鬟最后是在柴房里找见的。
不单是锦书雪雁,连在外边儿伺候、一向沉默寡言的墨素都被一并捆了,浑身沾染了一圈的尘土。
娴意看得鼻头发酸,上前去亲手解了绳子,一面帮她们拍打灰尘一面低声道:“是我大意,竟险些害了你们去。”几个人万般思绪压在心头说不出口,俱是红了眼眶,各自回了房中梳洗。
待拾掇齐整了重回西间儿伺候,锦书这才觑着机会,悄悄与娴意说起了当时情形。
夜里她去寻墨素转告了娴意的吩咐,不想正房那时黑灯瞎火的一片看不清状况,外头守夜的丫鬟也还醒着,墨素只得回转过来找她商议。
锦书当时便觉不好,可惜为时已晚。墨素也不曾做过这样的事,丝毫没察觉身后不知何时跟了个一身蛮力的婆子过来,两下便将她们打晕过去,竟是连那婆子是何模样都不曾看清!
待她醒转过来,便见自己被扔在柴房里,身边是人事不省的雪雁和墨素。外头王巡吩咐看守婆子的声音清清楚楚,说是待他下朝回来拿到了嫁妆单子,便要将她们三个都发卖了去。
“墨素便也罢了,是几个月前才买进府里的;可你与雪雁的身契留在平州……”娴意愣愣地问,“牙婆怎么肯收你们?”
“奴婢的傻姑娘呀。”锦书无奈地笑一笑,替她拆了发髻,一面小心翼翼地把从肃毅侯府带回来的衣裳首饰尽数收好了,一面慢慢与她解释。
“从前有老夫人护着您、疼惜您,这样的腌臜事儿俱是不许咱们说出来污了您的耳朵的。但现如今……嗐,便教您听一听,权当是多留个心眼了。
“像是这一遭,奴婢几个是您心腹,又没身契,是万万不能交给官牙买卖的。要么寻个远地儿来的私牙,带得远远的再卖出去,一辈子再见不得面;要么便是一碗哑药灌进去,卖到顶低贱的乱窑子里,做个千人骑万人跨的玩意儿,没两年也就齐活儿了。”
“有那再狠心些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打死了事。”她像是慨叹,又像是后怕,低声叹道:“除开这直接要命的,余下不管哪条路,也都是生不如死喽……”
便是带得远远的卖了,没有身契能好到哪里去?一句逃奴就到头了。
前边儿拆东西的声响还没传过来,再没人说话,这屋子里便静得教人害怕。娴意默然盯着炕几上的粉釉双耳小香炉,里头是才点的沉香,散出甜香清凉的味道。
王巡是个什么样的货色,她是早就看清了的。但她也确实没想到,这人每次做出的事都能教她发现他更多的龌龊不齿,令人作呕。
背心忽然一热,是锦书将手掌温柔地覆上,一下又一下顺过去——娴意这才惊觉,自己在发抖。
“是我太天真了。”半晌,娴意才苦涩道,“从前总觉着自个儿是这世间顶聪明的人物,殊不知自己是眼瞎心盲,蠢而不自知。”
她娘比她精明千百倍,还不是早早地栽了,死后还要被她满心满眼看着的夫君羞辱。她又凭什么觉得自己能以一己之力,将这世上的孝道、权势、流言蜚语和种种不得已……全都压在脚底下呢?
何其狂妄,何其天真。
锦书却笑了:“这倒也不尽然。从前老夫人和夫人替您盘算好了一辈子,姑娘自然过得顺风顺水,无所畏惧;秦家又是顶清贵的人家,半分糟心事儿都没有。”
“那会儿您嫁人单是为着享福的,自然不必学这些有的没的心机手腕。但是姑娘,今时不同往日,那霍家真真儿是一滩浑水——您须得立起来了。”
从前在祖母羽翼庇护之下,又有母亲为她留下的那么多东西,未婚夫更是知根知底的青梅竹马,王娴意自然有底气天真。
但现在,她要嫁的夫婿是陛下宠臣,喜怒无常心机深沉,与她的姻缘只是出于他的利益所需——更别提霍家两代侯爷都是京中有名的荒唐人,后宅一片乌烟瘴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