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间。
娴意虽烧得迷糊,但恍惚间也晓得自个儿是病了的。
她周身一阵阵的发热,眼睛也痛得紧,勉强睁眼时仿佛能瞧见一片片金星。耳畔有模糊的女子的哭声,娴意在心中想了半晌才认出是雪雁的声音。
这丫头哭什么。她想,我这不是还有气儿呢么。
“嗬……”娴意费力开口,却只发出一声微弱的气音。
嘴里苦得很,想吃荔枝。
可惜无人应她。
这丫头真该下狠手管教一番了……恁地不贴心。娴意这般恍惚想着,复又昏睡过去。
纵然邬氏严令封口,娴意病重的消息仍旧在暗中隐秘而迅速地传播,当日傍晚便到了霍宸手中。
他诧异地一挑眉:“瞧着身子骨儿不错,怎的这时候莫名其妙得了伤寒?”
那人也不是什么弱不禁风的豆芽菜,也不是什么照看不好自己的冒失性子,怎么会忽然就病到性命攸关的程度了?
“去请府医看上一看,记得乔装一二。”霍宸想到后院那些个层出不穷的阴私手段,立时不放心了,“究竟年纪小,没什么戒心……多半是着了道了。”
长风却犹豫问:“侯爷,王三小姐若果真因为后宅隐私而……她真做得了咱们府上的当家主母么?”他们侯爷养那一窝小妾跟养蛊似的,好好的小姐进了门还不给扒下一层皮啊?
“又不是你媳妇儿,管得倒多!”霍宸横他一眼,“快去!天天老妈子似的,一颗心操劳得稀碎你……”
长风被他说得直皱鼻子,一溜烟儿跑了,留霍宸一个躺在树荫下。
傍晚的风吹散了些许暑热,夕阳散漫地挪动,有点晃眼。霍宸也不知打哪儿寻来一把破蒲扇盖了脸,肚腹上搁着一把小巧的荷叶紫砂壶,时不时被他拿起来呷上一口,端的是闲情逸致。
……半点也瞧不出未婚妻病重的模样。
心中想着长风的疑问,霍宸老神在在。挑媳妇儿挑的是脑子,又不是心计。
有脑子,心机手腕都能学,就算不会,后院里滚一圈往后也能长记性;没有脑子,便是能把整个宅门儿都斗散了!那也是个又蠢又毒的毒妇。
长风还是年轻啊,毛头小子懂个屁。霍宸优哉游哉地吹着风,听着沙沙作响的叶子,美滋滋想。
却说王家。
究竟是家底薄,诸事备得不齐全,长风翌日清晨便寻着机会带府医去给娴意看诊。
一夜过去,娴意的情形没有半分好转,喝了两次药反倒更严重了,这会儿已开始做梦讲胡话。
此番入梦的是娴意生母邓氏。她仍是年轻模样,温婉慈爱,云鬓花颜,缓缓行过来。邓氏好像一下子认出娴意了似的,伸手摸摸她脸颊:“好孩子,娘带你去吃荔枝。”
娴意高高兴兴地应了,跟着邓氏往云雾深处走。走啊走,总也走不到头,娴意心中不觉有些怕了。
“娘亲,我们还走多久呢?”邓氏越走越快,娴意小跑着才能跟上她步伐。
邓氏也不说话,攥着娴意的腕子,兀自埋头往前冲。娴意挣动几下,那手却如铁锁一般,牢牢地锁住了她!这时娴意才发现,身边那鸟叫啊虫鸣啊,脚下的路啊,竟不知何时全都没了!
只余一个邓氏的背影,和周遭弥漫的白雾。
娴意急了,用尽全力一拽,将邓氏拽得转过身来——一张骷髅白骨面就这样冲到她眼前来!那白骨上仿佛还附着了泥土和腐肉,有若隐若现的爬虫在她空洞的眼眶里绕来绕去。
人在极度恐惧时,是喊不出声来的,一如现在。她想要尖叫,却张不开口,反而听到一种诡异的、细微的声响——是她自己无法自抑地牙关紧咬,牙齿格格打起架来。
还在昏睡的娴意忽然剧烈挣扎,喉咙里呜呜咽咽地含着话听不清晰。她大约是做了什么极骇人的噩梦,浑身抖个不停,教府医不得不牢牢按住她皓腕,才能继续诊脉。
满屋子人都焦心地等待着。
“一点伤寒,不妨事。”府医站起身来,面色如常,“两副药就能好,老朽再开一药方,每日在房中药熏两个时辰即可。”
府医自去开方,两个丫鬟则抓着彼此喜极而泣。
“中了毒?”听罢回禀,霍宸赏了府医,命他继续看着王家,“有意思……”
他竟不知,王家那种破落门户还能藏下能人异士。
第26章 饵
王家近日来总是山雨欲来模样。
王巡升迁无门,每天都忙着上下打点;邬氏才给晴姐儿定了亲,整日里压着她在房中练女红学中馈;两个姨娘一个常年礼佛一个称病不出;后罩房里,如意被软禁,娴意病得人事不知……
偌大的一个家,住的这么些主子,一时间连饭都吃不到一张桌上去了。
“还是没醒?”
府医又来诊脉,老爷子掐着娴意的脉象沉吟片刻,又看一看还躺在床上悄无声息的人,眼里闪过一点了然:“高热已退,人却不醒,这实在不应当……老朽须得再斟酌斟酌药方。”
苏嬷嬷站在一旁,闻言分外忧心——她特被邬氏派来密切注意着娴意的病情,唯恐这位三小姐被下人一个怠慢香消玉殒,王巡那些个龌龊心思又要摊到她家小小姐身上。
什么小小姐定了亲了,那三小姐身上还是一桩十几年的娃娃亲呢,不一样被连哄带骗地弄来京城了么?
她觑着府医走到外间,便悄没声跟出去,避开旁人问道:“老郎中,老郎中且慢。您瞧我们小姐这情形,可是有哪处出了差错么?”
府医瞧她一眼,拈须不语。
“求您给指点一番……”苏嬷嬷顿时心头一紧,她掏出早备好的荷包,悄悄儿递进他手里,复压低了声音恳求他,“不瞒您老,我们三小姐早许给了贵人,再没多久便要出门子了。这倘若有个万一,做奴婢的实在担待不起啊!”
“您就当是日行一善,给咱们透个底儿罢。”
“嬷嬷这不是为难老朽么?”府医不肯收她的荷包,“老朽只尽力便是,旁的嬷嬷还是莫要再提了。时候不早,老朽明日再登门请脉。告辞、告辞。”
府医守口如瓶,苏嬷嬷也是无奈,只得遣了丫鬟送他出门。
她又往内室去瞧了一眼,娴意仍是脸色蜡黄地躺在榻上,半点醒转的意思也无。苏嬷嬷越想心中越忧虑,忙随意寻了由头回去与邬氏商议。
正房里,邬氏手把手地教晴姐儿拢账。
小丫头学得头晕眼花,一见苏嬷嬷进门,乳燕投林似的扑进她怀中,半是撒娇半是告状地求她给说说情儿,好教母亲饶过她去。
邬氏被她气得没话说,索性摆摆手放她去侧间找仪哥儿顽:“怎么就单只拿你没法子……去罢去罢,正好你去陪你弟弟顽一会子。儿女都是前世的债,合该是我欠你!”
“谢谢娘!娘也累了半天了,便喝口茶,我待会儿就回!”晴姐儿倒是嘴甜,一溜儿小跑回来抱了抱她手臂,笑得见牙不见眼。头上那一对米珠攒的蝴蝶也跟着颤颤地摇,好似一眨眼便要飞出去一般。
直望着那小鸟样快活的丫头头也不回扑棱出去,邬氏这才敛了面上笑意。
“怎的回来得这样急,是那边儿有变动了?”
苏嬷嬷苦涩地摇摇头,附在邬氏耳边低声道:“三小姐一直不醒,郎中今儿诊过脉,说是要换了方子再看。老奴瞧他面色,似是不大好。”
“不大好?”邬氏一怔,旋即蹙紧了秀眉,“他可说了是怎么个不好法儿?”
“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只让过了今夜再议。瞧他那般作态,老奴便寻思着,这郎中是不是瞧情形不大好,怕咱们怪罪于他?”
她顿了顿又说:“太太,老奴说句不吉利的,那样的高热烧了好几天,只恐怕对三小姐心智有些妨碍。她能安然无恙自然是好,但凡事只怕万一,咱们还是该为小姐准备起来了。”
邬氏并未立即回答她,而是先向外看。
院子里的石榴葡萄俱已过了花期,此时若走到近前去,便能看见隐在叶间的青色的果。今年气候好,再过些日子这些青果便能先后成熟,沉甸甸、红艳艳地坠弯了枝条。
但倘若此时有一场狂风暴雨抑或旁的什么,今年他们便吃不着自家的果子了。
已经在手边的果子,无论如何都要保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