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见淡笑:“三年前在巽州,你差点咬了人家一口。”
他如此一说,须叶便记起来了。北辅当日来巽州找寻齐祎公主,因带了不少兵卒,要先跟巽州刺史清见商议借道。须叶偷听之后先其一步去到七尺寺,将齐祎接到了刺史府中窝藏起来,清见则极默契地与北辅周旋了一日,尽量为她拖延时间。
她已在七尺寺接到了齐祎,北辅却始终未能得到清见允许带兵搜查巽州,提剑大闹了刺史府。遂有了后面的事。
须叶恍然大悟:“原来是他!他与你有过积怨,这次必然不会放过你的。”
清见坦然相对:“他与你积怨更深一些,想必你也逃不了。”
“那也是先杀你。”须叶道。
“先杀你。”清见道。
“先杀你。”
“先杀你。”
两人一时难分高下,未曾注意到玉树临风的北辅大将军已在一旁站了多时,他锦袍半敞,隐隐可见胸口肌肉的纹路,可谓是雄姿英发。此时一颗五彩绣球自他手中抛来抛去,嵌在上面的铃子发出“叮叮铃铃”的声音。
“楼相的饮食用得惯吧?”他微颔起首,下颌轮廓分明,愈发显得干练清俊。
他这么一开口,不但清见,须叶也吃了一惊。
“怎么是你?”须叶咬字时稍稍一颤,一度不敢置信,“……连澈?”
清见暗道难怪见连澈那般眼熟,原就是三年前带了数百精卒勇闯巽州的主角。当日连澈年纪尚轻,见屡说无用,瞬时又被清见激怒,当堂提剑指向清见说出了“来日必要荡平巽州”一话。这轻狂之语后来传到北辅将军的老母亲耳中,大将军不幸被罚抄了三百卷兵书。
他最后自是没有寻到公主,那数百精卒甚至没能踏进巽州城门。
“不晓夫人若是有什么需要的,皆报给我就是。”连澈对身旁的侍从吩咐道,“她今后住在此处,你们千万不许怠慢了。”
侍从答得唯唯诺诺,眼睛瞥向了清见:“那……那这另外一位公子呢?”
“别让他死这儿就行。”连澈敷衍道。
清见自我劝解:遇事不气恼,心疾自然好。
“不过死了也不碍事。”连澈又补充一句。
清见继续劝解:每日笑一笑,十年不吃药。
“若真到了那一日,第一件事当是把他的尸体弄到楼相境外去,早点撇清关系。”连澈支着下巴,思考着说道。
清见:谁能给我一把刀,我十刀之内定能砍死他。
“将军既早有打算,如此甚好。”须叶说起话来也是丝毫不留情面,漆黑的眸子稍稍一转,不知又添了多少心思,“那么我便直说了。我想见一见你们齐祎公主,你可否帮我传句话?”
清见暗笑,想若是连澈知晓当年收留公主的人就是她,必定要气得上蹿下跳。他从桌案上拿了果子悠闲地啃了起来,咳了一声,笑道:“对了,听闻齐祎公主离宫接近一年,这一年里她是如何过的?”
他有意挑起是非,然须叶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并不大理会。
“公主自有她的过法,这个就无须苏大人操心了。”连澈没听懂清见的弦外之音,反倒将了他一军,“苏大人,你现在吃的果子,是我家幼弟刚用舌头舔过的。”
苏清见两眼一黑。
连澈转而看向须叶,“我自当为夫人传话,可公主已避世多年,这数月来甚至连太后都不曾面见,恐怕要见她很难。”
“那可就难办了……”须叶佯作思索模样,问,“听闻公主心肠良善,是个好佛之人?”
连澈颔首,“的确。”
她从自己手腕上取下一串洁白无瑕的砗磲佛珠来,交给了连澈,“我前些时日偶然得了砗磲念珠,见它造作珍奇、圣洁如玉,想把它献给公主,看看她是否愿意接受。”
须叶度定她一定会收。念珠十五子,光华不弱于其他琉璃宝石,虽隐可见几丝磨损,亦不减其收藏之价。更重要的是,这念珠本就是属于齐祎的东西。
三年前,须叶将齐祎从七尺寺接回途中时,第一次见到这念珠。
彼时公主身量纤纤,疲倦地靠在车壁上,双目下可见深重的乌青。她穿着一件墨色泛白的破旧僧袍,身上与生俱来的贵气却不曾消减,眸子淡淡地看着窗外的一草一木,手指搭在念珠上,久久不发一语。
她并不问接下来要去哪里,也不问须叶为何相助,如同一样被须叶拾捡起来的物什一般安静,莫名使人心疼。
“撑了这么久,你也饿了吧?”须叶问她。
公主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嗯。”
清见曾与须叶说过,通常官府的马车里会装些干粮和水,以备随时远行之需。曾有一回清见变戏法般为她寻出了几块白玉糖糕,她还记得是从……
须叶凭着记忆伸手去取,果然,摸到了藏在车内的干粮和果子,递给了公主。
公主缓缓伸出手接过她递来的东西,却是一点点细嚼慢咽,许久过去,只咽下了一小口点心。
“饿了还般久还这样细细咀嚼……公主是觉得巽州的点心不太合乎口味么?”
公主听罢垂眉,卷翘的睫毛也跟着垂下,目光落在了自己手里的点心上,渐渐地,她嘴里也不再咀嚼了,面部全然松弛下来。
如此沉默了许久,她憔悴地答道:“不是。”
良久,她方才告诉须叶:“我有孕了,吃多了也是会吐出来的。”
直到那时须叶方知她落跑与自尽的缘故。她已有孕数月,只因身子偏瘦、僧袍偏大,未能让人一眼瞧出来,然齐祎却并没有出阁,这孩子到底是如何一回事,恐怕三言两语也无法解释。
须叶想起了阿瑾。
她想起阿瑾坐在庭中轻轻梳理头发,哼着那首“朱瓷碗,青铜镜”时的模样,是清见善心大发,也是清见因为阿瑾腹中的小小生命,想到他们未能出世的那个孩子,所以才突发奇想把阿瑾带了回来。
到了刺史府后,须叶端来一碗落子汤,静静地放在了公主面前。
“喝与不喝,你自己选。可若是你没有能力照顾这个孩子,没有能力护他幼年安稳,我建议你快些喝了,便能快些解脱。”
公主没说喝,也没说不喝。她又捏了捏腕上的砗磲念珠,淡淡道:“这与杀生有什么区别?”
想想前世她宁可自尽也不愿落胎,须叶便知她是不肯的了。
于是须叶让清见做了两世王八。
公主在刺史府内生产,产下一个水灵灵的女婴,并为她起名“思齐”。思齐出生的那一日,大雪过境,一夜之间盖满了山河。
小小的竹床之中,思齐冻得满脸通红、哭声渐弱,小手伸出棉被似要祈求拥抱,这一举不慎撞落了那串放在她心口上的砗磲念珠。然哭也无用,她的母亲已然不辞而别,大雪一来,连足印也消弥不见了。
第9章 9
孟春时节,夫妻俩坐在屋檐下一连近一刻钟沉默不语。
思齐在屋内哭,夫妻二人离她数十丈远,也能看清她时而伸动的小手,正在拼命晃悠、试图抓紧。
“怎么办?”须叶问。
“不知道。”清见答。
他俩原本的计划,是待齐祎身子恢复一些后,劝她将思齐送回楼相宫中抚养。谁知齐祎先一步撂了挑子,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了。
须叶自失子之后与清见一直分榻而眠,若有欢好,也千万提防有孕服药避子,再未曾动过为人母的念头。她一度记得自己在旧梦中辗转痛苦无法脱身的模样。齐祎顺利产下思齐后,她也跟着长舒了一口气,忽而也生出了一种新的情绪——害怕。
怕孩子。
真的是怕。无时无刻都怕。以至于后来思齐学会唤人,一句“爹爹娘亲”也会让他们二人受到惊吓。
那日他们俩始终也没有勇气去抱起思齐,反倒是听到她哭声的隔壁太婆带了乳母过来,将他们俩臭骂了一顿。太婆将自己身上的绕丝鹅羽斗篷脱下,再给思齐盖了一层,唤来乳母将她抱到火炉旁喂奶。
“你们二人到底怎么为人父母的?孩子受饿,竟然还坐在远处眼睁睁看着,若不是多暮急急过来寻我,这孩子该被你们俩活活饿死了吧?”
她说着又用自己的脸颊贴了贴思齐的脸颊,只觉凉得可怕,看向清见二人的目光便愈发凌厉了些,“怕是再耽搁下去,不被饿死也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