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屋中也有一间暗室,他拿起桌上一个赤色的小瓷瓶,往另一个墨色的瓷瓶里倒着某种液体。
而后走到满身衣裳被血迹染红,褴褛不堪的宸渊面前,“我知道用寻常的法子没法把你变成我想要的样子,但无论如何都得试一试才知道,毕竟……你可是天族战神,如果能把你……”
夜阑阴冷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他跟宸渊说那么多干嘛,呵,浪费时间。
被玄铁链捆住四肢的人,头无力下垂着,双眼闭合,呼吸不稳。夜阑捏起他的下巴,就把一瓶不知名的液体倒进了宸渊口中,迫使他咽下。
宸渊猛地咳嗽起来,牵扯起全身伤口都疼。但这还不是最难熬的。
带着点恶臭的血腥味滚过喉咙,仿佛针扎般的刺痛顺着喉管进入胃,顿时又宛如五脏六腑落入烈火炎炎,间或坠入冰寒凛凛。
清傲如白玉兰独自灼绽的神明原本只是外表被折磨的狼狈,神情却依旧端着那岿然不动的平静。可这会儿,过分霸道的痛楚远远超过了他能抗住的底限,额头不断冒着冷汗,从鼻间划过脖颈伤痕,又刺出如盐水泼拭的疼,紧紧咬牙再也抑制不住的闷哼,溢出一两声。
那瓷瓶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夜阑好整以暇地紧紧站在一旁,双臂环胸,面无表情地道:“上神现在感觉如何?当初你剖瑶儿妖丹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一报还一报,同样的报应迟早是会落到自己头上的。”
正当这时,暗室外突然传来三声规律的敲门响,紧接着是君瑶的声音:“夜阑,你在屋里吗?”
“在。”夜阑边应声,边拿过桌上的帕子擦干净手,径自走了出去。
“听说你把宸渊带来了?”君瑶漫不经心地问。
夜阑承认:“嗯,带过来了。不过谁能想到他一个上神竟然这么虚弱,我还没动手就死了。”
“然后呢?”君瑶问。
夜阑道:“自然是按照魔族的规矩处理了。”
人死入熔浆,是魔族的规矩。那环绕着整座魔宫的赤焰熔浆,埋葬了无数魔族英魂,保佑着后族千秋万世。可入熔浆就意味着血肉成灰烬,死的体无完肤。这对魔族人来说是荣耀,于外族人而言却是罚戒。
君瑶听他这么说没有太多反应,只眯了眯眼,视线停留在夜阑的脸上,像是在审视着什么。
宸渊在暗室中,隐约能听见他们窸窣的谈话,但因为疼痛占据了他大脑几乎九成的意识,并听不真切。他耳边还回荡着夜阑离开前说的那一句话,这样的痛也是君瑶所承受过的。
原来只有当感同身受了,才能真正刻骨铭心。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又长长地呼出,像是在切身经历着君瑶曾经历过的一切。
但这个深呼吸的间隙,却叫他听见门外君瑶平静如水的声音了,只一句。
“夜阑,你在说谎。”
第21章 两不相欠 从今往后,心中无恨,亦无交……
“夜阑,你在说谎。”
君瑶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审视着,淡淡说出这样一句话,是肯定的语气。
夜阑素来没有太多表情神态,这会儿也是一样。君瑶其实并没有从他脸上发现任何端倪,只是因为揣着浮世灯的缘故,她在不自觉间,将夜阑的灵海记忆一览无遗了。
她能从夜阑的记忆中看见宸渊现在的模样,没死,但也和快死差不多了。
君瑶绕过夜阑,往他的房间里走去,打开暗门,见到了最落魄的神明。不得不承认,夜阑比她下得去手,如果她晚些从海族回来,这会儿的宸渊可能真就已经被抛进熔浆里了。
宸渊已经昏厥过去了,君瑶伸出手指抵到他鼻尖,幸好还有气儿。但她把手放下来的瞬间,脑中突然一白,整个人也不禁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
夜阑赶紧扶住她的肩膀,“瑶儿,你还好吗?如果觉得不舒服,就先出去吧。”
“我没事。”君瑶揉了揉自己的额穴,深吸一口气然后对夜阑道:“把人带出去吧,然后叫两个巫师来。”
夜阑一愣,叫巫师来……这是要给宸渊治伤的意思?
他有些不敢相信君瑶会说出这样的话,又问:“带去哪里?”
君瑶道:“陵炀殿里这么多房间,随便哪一个吧。”
语罢,君瑶轻拍了拍夜阑搭在她肩膀的手,示意放开,然后就径自回了房里。
她坐在桌边,先是喝了两大杯茶水,然后倒出第三杯捻在指尖,轻晃着杯盏,半晌又半晌的沉吟着什么。
以前总觉得恨极了那个害她痛苦的人,定要将自己的亲身经历一五一十还回去,才算解恨。可直到方才那一幕,她的所有仇和怨都终于得到了宣泄,心底却好像并没有感受到报复的快-感。
又或者说,与她曾经手刃鬼族恶魂替同族血刃的感觉,截然不同。
难道就因为三百年前在剑南萧氏,宸渊主动让出曦和衣,让她还生出半分感激了?
这繁杂的心绪还没想明白,结果探鼻息的那一瞬,浮世灯又冒出来捣了个乱,把宸渊这一千三百年来的灵海记忆全部灌到了她脑海里。一时愣怔,叫她有些头晕,才趔趄出那后退的两步。
如果说宸渊是最终行刑的刽子手,那墨筠就是循循诱骗着让他落刀的人。刽子手时时忏悔自己的罪,欺骗之人却抱着刀下的头颅,喜不自胜。到底谁更可恶?
而且在曦和洞府中,她能走出嗔恨幻境,竟是因为宸渊穿心而过的那一剑?
君瑶把浮世灯暂且锁进封印里。这东西确是个好东西,但如果只要和谁走得近了就得被迫接收一段记忆,开启与否不由她控制,那也是挺苦恼的一件事。
她走出房间,依着夜阑的性子,肯定会把宸渊丢在离君瑶最远的地方。
果然,她猜的没错。最偏僻的一间屋子,进门的时候,两个巫师还没离开。躺在床上的人,衣裳已经被换了干净的一套,却仍旧双眼闭着,没醒。
君瑶无多废话,开口直接问人怎么样。
两个巫师相互对视一眼,有些犹豫。
床上那人的情况,明眼人都能瞧出不好,但到底有多不好也是要分个度的。
据夜阑将军说,这仙君是小殿下的仇人,伤势随便看看就好,至于治不治都无所谓。可这会儿小殿下都亲自来问了,虽说并没有从君瑶的语气中听出几分关切之意,但应当没有特意走过半个陵炀殿来看一个仇人的道理吧。
他们支支吾吾半晌,也没想明白要怎么回答,更能衬君瑶的心。
屋内安静只闻呼吸声,两个巫师迟迟没说话,倒是床上宸渊几声咳嗽率先打破了气氛。
君瑶侧头往床上漠然瞥去一眼,人还是没醒。她又收回目光,看回两个巫师,再度问了一遍:“他的情况怎么样,我要听真话。”
巫师淌下一滴冷汗,最终是决定照实说:“这位仙君的外伤虽多,但到底是仙体,只需上些药过段时日便能愈合。只是这内伤……”
他说着又顿住了,直到君瑶催促才续道:“只是这内伤有些棘手。属下在诊脉时发现,这位仙君的心口曾受过两次重伤,性命虽是保住了,但修为却只剩下五成。还有他的金丹,好像正在被什么东西慢慢吞噬,就算治好了其他地方的伤,这修为应当也是炼不回来了。”
君瑶听着前半段没太大诧异,宸渊心口的那两次伤都是曦和洞府中弄的,她都知晓。但吞噬金丹是怎么回事?
巫师对这个问题倒是没有半点犹豫,两个人直接果断摇头。他们也诊不出到底是什么缘由所致,就连是从何时开始有此状况的都看不出。
所幸君瑶也没多为难他们硬要怎么样,只道:“你们尽力治吧,把人救醒应该不难。”
说完,她就抬步转身,准备回自己屋里。
但半条腿还没跨出门槛,身后宸渊突然叫起她的名字:“阿瑶……”
君瑶还是第一次听到宸渊这类似呓语的低低呢喃声,比起平日的清澈嗓音,有丝莫名的软意。
“阿瑶……是我的错……”
房间里唯一的声音,让君瑶不由得回头。床上躺着的人眉头紧皱起,不似方才的平静安眠,这会儿瞧着像是陷入什么梦魇中了。看来不是类似呓语,而是真的在昏厥中说胡话了。
君瑶抬手让两个巫师先出去,而自己走到床边看向宸渊那张一如既往白皙的脸,叹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