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英媚摇摇头:“你收下,我心里还安定些。”
寿寂之无声地叹了口气,收下了跳脱,说:“公主千万保重身子。奴虽低微,还是要僭越说一句,奴与公主是一心的。一切,总有办法!”
刘英媚哭得梨花带雨,深深一拜:“拜托了!”
寿寂之好像有什么话想说还不大敢说,亦是回礼一拜就离开了。
刘子业下朝回来,一个人关在处置政务的宫室里半日,才疲惫万分地到寝宫。
刘英媚担心儿子,所以对他一举一动非常关心而小心。即便心里恨他入骨,脸上依旧是陪着笑,只是不愿意看他,敷衍地问一句:“陛下忙完了?”,就低头做自己的绣活儿——她往常在女红上很是惰怠,但现在却觉得这是她避开与他交谈的一件法宝。
刘子业在一旁看她刺绣,看了一会儿说:“不要绣鸾鸟,我不喜欢。”
刘英媚拈针的手顿了顿,心里狠狠道:“哪个给你做!”
但不愿意生事,放下绣绷,拿起另一件半成品,重新配颜色,打算绣一丛荷花。
刘子业望了望绣图,又说:“莲花就能保平安么?呵呵……”
刘英媚只能放下绣绷,垂头望着地,呆呆地坐在那里看地上的炉里腾起的袅袅烟。
刘子业随着她看那烟雾,突然没头没脑冒出一句:“湘中出帝王,你信不信?”
他又在疑神疑鬼什么?
刘英媚简直一肚皮的气,很希望他这个帝王快点当不下去才好,冷笑道:“妾可不信这些瞎话。”
刘子业摇摇头:“我信的。帝王之气确有其事,汉高斩白蛇,薄夫人梦龙踞胸而生文帝,我曾祖父出生时神光照室尽明……我阿母说我出生时屋宇上都是红光,小时候不怕灯烛,甚至于把手放在火烛上烧起了泡,犹自在笑。”
他讲了一段玄虚,接着很正经八百地说:“可是如今我越来越孱弱,紫微星的光越来越黯淡,湘中的春潮却格外大,人人都说那里要出新帝王了。”
刘英媚说:“无稽之谈不用信他,再说,又有什么法子呢?”
刘子业板着脸:“我想用兵血祭,破湘中的帝王气。”
“血……血祭?”
刘子业给她解释:“就是带兵巡幸荆州,一直往荆州去——荆州本来就要紧,兵家要塞,去巡视一番也好的。”
“然后呢?”
刘子业看看她不说话,眸子里理所当然的杀气。
刘英媚追问:“遇到不对劲的就杀?”
刘子业笑道:“当然!不对劲的还不杀?阿姑也太宅心仁厚了?”
刘英媚想:我也算不得宅心仁厚,但为这样一句传谣就大开杀戒,也是够匪夷所思的。
她垂下头继续看那炉烟,自己劝自己:这是他的天下、他的子民,关我什么事?
然而她抬起头,看见刘子业也盯着炉烟,眯着眼睛,大拇指被叼在他的牙齿间,那一脸即将见血的欢乐神色简直要遮掩不住。
刘英媚还是一个不忍,献策道:“也不一定要血祭的,杀戮太重,到处都是亡魂。要不,用喜事冲一冲吧?”
刘子业问:“有什么喜事可办?”
刘英媚想了想,说:“陛下还没有一位皇后,不妨借良辰吉日迎立一位皇后,大赦天下,天下感激皇恩,那些谣言自然就消散了。”
刘子业嘬牙花子想了想,最后说:“可是,那不是对不起你了么?”
刘英媚猝不及防,最后只好虚伪地笑笑:“妾还盼着独宠么?妾只望着陛下开枝散叶,江山永固。”
心里说:只望着有人来替我倒这个霉!若是能借大赦天下的机会救一救何家的人则更是意外之喜了。
刘子业倒是从善如流。
六七天后就兴冲冲来告诉刘英媚:“你的主意三省也赞同呢!参选的淑女里,位置最尊崇的是太皇太后的侄女,辈分上也是表姑。”
歪着头笑道:“不知比阿姑如何?”
一脸好奇。
刘英媚无法回答,面色尴尬。
刘子业笑道:“阿姑放心,没有人比得过你!”
刘英媚当着他只能笑笑,在无人处,她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狠狠地把泥地里那团唾沫踩作一个小坑。
他有心成事,迎立皇后的事就办得很快。六礼既成,皇后路氏入主显阳殿。
天下大赦。且办六礼那几个月,皇帝为了喜庆的气氛,一个人都没有杀。
太皇太后一族更添高爵;皇帝有心栽培的人亦水涨船高,借此机会升官进爵。
何家众人从廷尉释放,在京赁了宅子软禁着。
刘英媚唯一感到欣慰也就是这一条了。
而刘子业也难能可贵地邀得了“孝顺太皇太后”的名声,安抚了不少心怀疑虑的臣子。沈庆之、薛安都、王玄谟、刘道隆等掌握兵权的将军也减缓了对皇帝无道的担忧。据说,曾有人游说沈庆之和王玄谟造反诛独夫,沈庆之和王玄谟都没有肯答应,不过也都没有敢再检举揭发,生恐又像刘义恭时那样闹出血流成河的事来。
合卺那天,宫中彻夜灯火辉煌。到处悬挂着皇帝最喜欢的大红色丝绢花球,焰火亦放了半夜,热闹非凡。
刘英媚在这样的吵闹声中,安然地在玉烛殿独自睡了一个好觉。
早晨春绮来叫她起床请安时,她惺忪地揉了揉眼,笑道:“我梦见郎君了。”
春绮不敢笑,帮她套好袜子,才说:“郎主……托梦啊?”
刘英媚摇摇头,梳洗时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想起清晨时那个绮梦。只有梦中,她还有正常人的生活。她含着笑抹去了颊边的泪痕,对春绮说:“他呀,只在梦里对我说‘下臣好想公主’……我说啊:‘怎么还称呼得这么生分?’”
梦中的何迈笑得清朗如明月,在她耳边喷出热乎乎的气息,唇吻如春风:“是,迈思念英媚,思之如狂。”
刘英媚对着雪亮的铜镜,伸手抹泪,却好像永远抹都抹不完。
第27章
春绮不得不提醒刘英媚:“公主不能再哭了,再哭眼睛就要肿了!”
赶紧拧了热手巾给她焐眼睛。
又说:“今日早起,要到显阳殿拜见新皇后。公主又要委屈了。”
刘英媚用手巾捂着眼睛,说:“不委屈。即便是大长公主见皇后,也应该参拜。何况她是分担我的苦难来的。”
梳妆完,她再照了照镜子,镜中人表情木然,已经无喜无悲,即便是做出笑容,也客套得虚伪。刘英媚也懒得装,披了老绿色的披帛衬她淡青色的长裾,绝不抢新婚皇后路氏的风头。
到了门口,寿寂之朝她长揖:“同乐同乐!”
刘英媚回礼说:“同乐!”
寿寂之使了个眼色,刘英媚左右瞥瞥,今日皇帝大婚,人在显阳殿,大部分内侍和护卫也在显阳殿,玉烛殿只寥寥几个人。
寿寂之说:“湘东王和建安王知道陛下大婚,思来想去,天家富贵,也不缺其他东西。倒是有一件东西可以助‘兴’。”
他鬼头鬼脑左右瞥瞥,见刘英媚眉目生警惕,不由笑道:“公主放心,绝不让您做有风险的事。二位大王送的是五石散,不单贵重,而且常服能够轻身强体力,还能……嘿嘿,您懂了吧?这东西,何晏、嵇康、阮籍,王导、谢安……都服用它,若是不好,这些人岂是愚笨易受骗的?只不过以前陛下年纪还小,现在到底是大人了。”
五石散大名,刘英媚当然晓得,确实是一个时代的流行。她夫君何迈也偶尔会服用,然后浑身燥热汗出,要不断“行散”,当然那个晚上必然是兴致勃发。
她拈起一些粉末仔细看了看,性状确实没有什么不对劲,又叫来一个护卫服用了一些试试,也没有什么异样。
“那行,放下吧。”刘英媚说,“湘东王和建安王的心意总是好的,我得空就奉给陛下,也劝他了然两王的苦心。”
【服用五石散后要不停地散步,这是魏晋南北朝的特色了】
寿寂之又喊了一声“公主”,俟刘英媚诧异回头,才低声说:“陛下新纳皇后,大邀人心。”
“怎么?”刘英媚斜眸看他。
寿寂之笑得隐晦:“公主愿见陛下帝祚长远,而后能长相厮守么?”
刘英媚色变,但并未怫然,她仔细打量着寿寂之的神色,他那双狭长的眼坦然地斜挑着看过来,仿佛藏着千言万语,又好像这千言万语刘英媚理应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