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又说:“阿姑,你要护着我,他们越靠越近了,我听见了他们的声音!”
“别怕,别怕。有鬼,让他们先冲着我来。”刘英媚舒了一口气。
他的疯疾好像越来越严重了。以往他只在梦里见到那些“鬼”,大约来自于他白天的杀戮。后来,但凡暗夜,他就疑神疑鬼,总觉得身边的黑暗里到处有目光在凝注着他。现在,连白天他都会恐惧——怕的是他杀的人,但他仍会用杀更多人来纾解恐惧,于是乎陷入了一个死循环里。
刘英媚揽着他瑟瑟发抖的脑袋,声音幽微而战栗:“陛下是不是听到鬼哭声已经到了窗外?别怕,别怕,我替陛下挡着它们。您别乱动,缓缓呼吸,入眠就好了。”
刘子业紧紧揪着她胸前的抱腹,埋头哪里都不敢看,呜呜咽咽恍若在哭,肩膀颤抖了一个多时辰。
虽然知道这必然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但至少意味着她又能掌控着他的恐惧,安然一夜。
晨起,皇帝顶着青黑色的眼睑,一件一件换穿了朝服。一夜没睡,容色憔悴的刘英媚在他身后怔怔地看着他,直到他转身说:“台城只怕不能呆人了,你今日去给新美人送一碗药——御医有开了方,是催生的药,她也快足月了,早点生出来为好,我也能安心地出巡。”
刘英媚负责宫中事务,皇帝的吩咐,她责无旁贷,也不想劝谏——皇帝对这个便宜儿子当然没有感情,所以只要生下来是个活的就行,至于活得好不好他都不在乎。
她依言给新美人赐了药,这位挺着孕肚进宫的廷尉小妾大概一直处在惊惧之中,喝药前泪水涟涟,最后眼一闭把药汤喝了下去,再次泪水涟涟地求刘英媚:“谢贵嫔,我别无所求,如果将来我有事,求您保住我这个孩子……我家里还有一个老母亲,别让她知道我在这里……”
刘英媚看着她,像同情自己一样同情她,最后很认真地点点头:“我答应你,只要我能做到的话,我一定都答应你。”
药效来得很快。
新美人一个时辰后肚子就开始作痛,而且很快就痛得剧烈。
刘英媚握了握她冰凉的手,开解她:“我生过孩子,生的当时得熬阵子,熬五六个时辰,痛不欲生。但是想着孩子马上要出来与你见面了,再多的痛苦好像也不是不能忍。你……放心吧。”
稳婆陪着笑来劝:“贵嫔,美人已经见红了,血房不吉,您先避避。生好之后,奴立刻来向您汇报。”
刘英媚不愿意回玉烛殿,离了新美人的宫苑大门,漫无目的在四周转了两圈。
又是一年春,春花灿烂,春柳如烟,台城的风光美不胜收。
但在她眼中,一概是惨绿愁红,只觉生厌。
隐隐能听见新美人熬阵痛发出了惨叫,刘英媚想告诉她这样的叫嚷只会徒费力气,该生的时候就没有力气了,但她又懒得去提醒一声,只是想:有的是稳婆和宫女伺候,她生孩子,关自己什么事呢?
她坐在春花树下,在新美人隐隐的痛呼声中,居然慢慢觉得平静:这世上受苦的人多了,也不差她刘英媚一个。这么一想,心态倒又不同了。
然而,寿寂之气喘吁吁出现在她面前,脚步还没站定,先压低声音禀报:“不好了,陛下要杀人了。”
“杀谁?”她语气平静,见怪不怪。
寿寂之说:“陛下说,要杀猪——就是猪王,就是原来那位湘东王。”
“猪王”是刘彧的新封。
刘彧表面上逆来顺受,其实更遭刘子业的忌惮。
寿寂之说:“不知怎么,几个藩王,陛下偏就跟湘东王对上了。脸上是笑嘻嘻的,开玩笑似的说:‘今日后宫生子,要杀猪庆贺呢!’真的叫一帮子殿前武士拿条索把湘东王捆上了,衣裳剥得干净,杀年猪似的倒吊在木棍上。这会儿又像模像样地磨刀霍霍——说杀猪不能用武士的剑戟,要用杀猪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才好玩。”
刘英媚跺脚说:“真是作孽。”
寿寂之一脸不忍心,叹口气道:“谁说不是呢!湘东王是个好人!怎么就他这么倒霉?!”
又说:“公主,大概您去劝解一句还会有用。”
刘英媚斜瞥了寿寂之一眼。
她讨厌兜搭这些事,向刘子业求情,她自己事后都会惶惶很久,生怕他给了她一点恩典,接着就要要更多“好处”。
但是寿寂之一再说:“湘东王是好人,对兄弟子侄都好。这样的人被陛下杀了,多叫人寒心呐!再说,今日陛下还问了义阳王的去向呢。大概对叔父们开了一个杀戒,就不怕开另一个了。”瞥了刘英媚一眼又一眼,仿佛在暗示刘昶也会被小皇帝忌惮,也逃不过生天。
虽说兄弟里有亲疏,但刘英媚也确实不愿意看着兄弟丧命。她咬咬牙说:“我只能去试试,陛下那脾气,谁也没有把握劝得动他。”
寿寂之连连点头:“那是自然!公主只要愿意去试试,也是大家伙儿勉尽人力了。若是仍救不回湘东王,那真是他命运不济了。”
他嘬嘬牙花子,好像欲言又止,但终于说:“逃过这一劫,总归好很多。”
作者有话要说:没错,这种幻觉、幻听、分不清真实与虚幻,但尚未完全丧失理智与真实感,是典型的早期精神分裂症的症状。
刘子业有没有精分,其实史书上记载不明确,但从他总是觉得宫中有鬼来看,若非过于迷信(比如小时候被吓唬大的——出自控制欲强而能力不强的家人),那就是有可能得了精分了。
陛下张嘴吃药。
第20章
路过新美人的宫殿时,恰见一个稳婆挓挲着带血的双手兴奋地冲出来:“贵嫔,刚刚听见了您的声音,想着赶紧来报个喜!新美人她生了!一个胖小子。”
“这么快就生了?”刘英媚问。
稳婆道:“确实是急产,做阿母的吃了挺大的苦,撕裂得厉害。不过孩子平安,母亲也平安,吃苦也值了。毕竟是一个小皇子呢!”
刘英媚站在宫苑的门口,听见了里面传出的嘹亮的孩啼,看来,真是个健壮的孩子呢。
稳婆表功似的:“奴抱孩子出来给贵嫔看一看吧?”
刘英媚毫无兴趣,摇摇头说:“孩子出生,还要清洗,还要照顾他阿母,一会儿乳母亦需到位,这么多事情,我就不裹乱了。”
稳婆说:“好的,那么奴现在去玉烛殿给陛下报喜去?”
刘英媚想了想,又说:“我去就是了。”
稳婆虽想着玉烛殿定有赏赐的,但是贵嫔不同意也枉然,只能讪讪地点点头。
刘英媚到了玉烛殿。
里面的一幕果然荒唐至极。
她一进门就看见白花花、赤.条条的一团肉,四肢捆在一起,穿在一根木棍上,赶紧撇开脸,心里念叨“非礼勿视”。
刘子业笑得兴奋:“洗得够干净了。杀猪从哪里下刀比较好?”
几个皇叔也是囚笼里钻出来的一样狼狈。刘休仁笑得极其难看,但还是极力奉承,夹杂着劝解:“陛下,今日猪王吊了半晌了,够好玩了,杀猪这种,不急,不急哈。”
刘子业摇摇头:“怎么不急?后宫今日有喜,正该杀猪庆贺。”
刘英媚踏进门槛,朗声说:“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刘子业看见她,眼睛一亮:“生了?”
刘英媚点点头,微微地笑道:“是的,生了一个小皇子,母子平安。”
刘子业知道这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所以“得子”的喜悦来得不多,装出笑脸说:“好!我有后了。”目光又瞟向刘彧,又准备下令“杀猪”。
刘英媚及时道:“陛下放猪王下来吧。”
“为何?”刘子业不快,“正要杀猪庆贺太子出生呢。”
刘英媚飞快地瞟了她赤.身.裸.体的哥哥一眼,不好意思再看,嗔怪道:“陛下,妾是女子,实在不便于在这样的场合里待着,陛下可肯跟着妾到后殿里,妾把不能杀猪的原委告诉您?”
刘子业看她穿着一身自己的最喜欢的红衣,心不由就软下来,终于点点头:“有道理朕才听。”
“自然有道理。”刘英媚说。
后殿门窗锁闭,一片黢黑,刘子业皱眉问:“怎么不点灯烛?”
刘英媚神秘兮兮地“嘘”了一声,四下里看看,然后说:“点了灯烛,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