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业本来就难看的脸色变得更沉了,勉强对诸位叔王说:“大家先安坐片刻,热汤饼御厨已经在做了。”然后起身到后寝去。
刘英媚穿着喜庆的石榴红长裾,那鲜艳到热烈的颜色完美地映着她乌黑的发、乌黑的眉,雪白的脖颈和雪白的双手。
她盘坐在地上,地面上是摔碎了的白水晶果盘,尖锐的晶体散落在地上,宛然是漫天的星辰,被烛光照出五彩的炫色。她黑漆漆的瞳仁望过来,瞳仁正中仿佛也有这样晶莹的炫色。
她沉声说:“对不住,陛下,妾刚刚打碎了您最喜欢的那个白水晶盘子。”
刘子业呼吸了几下,方道:“没关系,不过是一个盘子而已。”
又问:“阿姑是叫我过来?”
刘英媚微微一笑,手指小心地拿过一块碎晶,晶体过于尖锐,她的手指稍不注意就被划破了,闪亮的尖端顿时凝了一颗小小的血珠子,与她身上的石榴红裙一样鲜艳夺目,而且闪着星光一般。
刘子业喉头“啯”的一声响,竟被这异样美的一幕诱惑了。
作者有话要说:(1)寿寂之按记载是刘子业身边的“主衣”,也称尚衣,负责皇帝服饰器玩等,任这个职位的貌似有普通大臣,也有女官,也有宦官。资料查得不够,还没搞清楚。先不管三七二十一算他是宦官吧。
(2)义阳王刘昶曾任过中军将军,刘子业继位初被放为徐州刺史,和刘子业闹翻是后来的事,缘由细节不知,史书上能看到的是因为有造反的谣言,刘子业怀疑他,刘昶遣人入京,却愈发遭到怀疑。此处的故事则是演绎为主。
第18章
刘英媚道:“是啊,妾叫陛下过来。”
她仰起洁白的脖子,璎珞上的红宝石一颗颗闪烁在颈脖里,宛然无数血珠。她说:“听说家母病了?”
“谁说的?”刘子业皱眉,眼睛盯着她的脸,她的手指,她的脖颈,仿佛看不够。
刘英媚说:“陛下忘了?义阳王是妾一母同胞的兄长。”
刘子业“啊”了一声,点了点头,而后眉一挑:“怪不得刘昶先走了。”
刘英媚肃然道:“阿母只有我一个女儿,也只有义阳王一个儿子。我想去看望她。”
“不行。”刘子业飞快地接过话,“你明白的,新蔡公主已经‘死’了,尸首已经发还了何家安葬,你是谢贵嫔,你和谢容华已经了无关系,与义阳王也了无关系了。”
刘英媚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滑下脸颊。
但她也并无丝毫悲色,任凭泪水落在她的红宝石璎珞上,仿佛那不过是无根之水。
而后说:“我的血脉,你就这么割断了?!”
刘子业上前了半步:“阿姑,你应当懂我的意思,所谓的血脉么……”
“别过来!”刘英媚一声厉喝,手中那水晶碎片突然指向了自己的咽喉。
刘子业停了步子,眼睛仿佛一潭极深的夜水,一点光芒都照不见——甚至那跳跃在眸心里的两点烛火影子,也是浮起在他灵魂之外的东西,完全无法洞悉他的内心。
他幽幽道:“你想威胁我?”
刘英媚直视着他,凝视他毫无人情味的眸子,手指微微地颤抖,心里强迫自己要挺住,不能被他幽幽的目光打败。
她惨然一笑,没有躲开目光:“妾如何敢?……”
他在直视中被打败了,那双眼垂下来,被遮掩在他长长的睫毛下,就像他被啃得残缺不全的指甲被遮掩在帝王的衮袍宽袖下一样。
刘英媚并无把握他会因爱而担忧、而为她退上半步;甚至,她感觉到他内心某处的激动——他一直为鲜血而激动,此刻他的胸腔里说不定正跃然而满足,期待她鲜血四溅的模样。
刘子业终究又朝前进了一步,伸出手:“给我。”
刘英媚松开那块碎水晶,手掌撑地,哀哀哭道:“我知道我出不去这台城,我是陛下的禁脔。可那边是我生身的母亲,把我当珍宝一样捧着长大,在我嫁人的那天真切地为我哭泣……我见不到母亲了,难道让我的阿兄为她尽孝也不可以吗?!”
刘子业停住步子,看着那些星星般散落在地的碎晶被她柔嫩的手掌压住,而她的鲜血慢慢从掌下渗出来,一地的星折射出鲜红的光,在他茫然的目光里熠熠。
他缓声问:“做阿母的……真的会这么爱自己的儿女?”
刘英媚怔怔地重新抬头看他,他无法置信似的。
王宪嫄对他的溺爱全爱到狗肚子里了。刘英媚心里说。
她终于道:“并不是谁……都像永训宫的太后。”
刘子业嘴一扁,喃喃说:“阿姑,我真羡慕你!”
刘英媚看他似乎有泫然之色,乘机再一次恳求他:“陛下,让我阿兄替我尽一尽孝道吧!”
刘子业看着她,良久叹了口气:“可是,你不该这么瞒着我。阿姑,我是那么的信你……”
他的手指伸过来,游走在她的咽喉上,似乎是轻柔的抚摸,但又似乎马上就要掐上去,扼断她的喉咙。他的手指甲被啃得残缺不全,但边缘又润得光滑柔软。刘英媚脖子上的皮肤一层一层起着粟粒,源自恐惧,也源自柔抚带来的异样感觉——她自己都分辨不清。
他的手略用了些力气向上一提,刘英媚身不由己跟着他立起来。
刘子业死死盯着她说:“你今日大过,我必要罚你。”
她挓挲着双手,掌心的血珠子颤巍巍地凝结着,也不觉得疼。
刘子业抓住她的手腕,把她带到玉烛殿的大殿后方,御座后是一排雕漆屏风,他低声说:“在这里看戏吧。你偷偷离开,或者发出声音,我就下诏向天下问刘昶欺君的罪。”
他带着恶作剧的、得意的笑容,松开刘英媚的手,自己袖笼着双手,翩翩绕到了殿前。
“诸位皇叔,”刘英媚听见他朗朗的声音,“青龙佳节,请诸位皇叔吃热汤饼,与朕一道庆春。”
似乎有侍宦“哼哧哼哧”端来了食案,大匙搅动着:“请诸大王用膳!”
窃窃私语,仿佛带着不安与愤怒。
刘英媚透过雕漆的镂花缝隙,看见宫监端上大殿的,不是食案,而是一个巨大的马槽,四边犹带着脏兮兮的土块与碎草,中间热气腾腾,大匙一捞,居然是“柔若春绵”的汤饼(类似于今天的面条)。
“皇叔们,吃吧。”刘子业双手张大坐在御座,得意忘形地微笑着,“朕有赐,不可违旨!”
这些皇叔们平日过得何等尊贵!今日盛在马槽里的汤饼,肉眼可见汤中屑屑的脏东西,跟泔水似的,谁能下得了嘴!都是面面相觑,愤怒隐在对视的目光里,但也没人敢在一群荷戟的武士前公然和皇帝唱反调。
“怎么不吃啊?”刘子业高坐问道,“是嫌朕的恩赏不够好?”
他努努嘴指了指东海王刘祎:“八叔,你在众皇叔里居长,你先尝尝嘛,给大家伙儿做个榜样。”
刘祎咬着牙根跟他赔笑脸:“陛下,臣今日闹肚子,吃不下呢。”
“哦哦。”刘子业嬉笑着,“其他各位呢?”目光看着刘彧。
刘彧也陪着笑:“巧了呢,臣也闹肚子。”
“都闹肚子啊?”刘子业说,“还有几位叔叔也闹肚子?”
还有几位觉得不对劲,只好赔笑不说话。
刘子业闲闲道:“闹肚子了是不能吃,用御医的话说,清清静静饿几顿就好了。”
几位皇叔宁可饿几顿,于是都笑道:“多谢陛下指点,臣等回府之后就禁食两餐,养养脾胃。”
“不不不,”刘子业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何必回府禁食,应该在我这里禁食。殿宇虽不华丽,想必胜过诸位的王府。”
大家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转眼见刘子业孩子似的大喊着:“把朕给各位皇叔准备的铺盖卷儿拿出来呀!”
几名宫监“吭哧吭哧”又扛上来四个竹笼,里面垫着稻草,还有一块砖头,大概是用作枕头的。
皇叔们脸色都变了,居长的刘祎终于忍不住勃然作色:“陛下,大过节的,不好这么儿戏吧?”
刘子业脸色一变,袖子一挥,喝一声:“放肆!你这是在和朕说话?!谁和你儿戏?来人——”
殿旁一个武士大概早得了命令的,顿时冲过来,榉木的长戟杆子,用力击在刘祎的肚子上。瘦得跟猴儿似的刘祎顿时就被打趴下了,半天呼号着起不了身。皇叔们脸上的怒色变作惊诧,又变作恐惧,这次的面面相觑仿佛都在问:“怎么办?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