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特意跟五娘学的,用了两个月才腌好,至于金栗,取的是今年北狄延居海开渔最肥的白鱼鱼子,腌制之后打成泥,做成栗子大小,吃的时候或煎或烤,色泽金黄,香得能把人魂魄勾走,在秋市上的价格差不多跟黄金等价,沈令狠狠心,两个月的俸禄只买了这一碟。
最后是一壶凝露浆,却是要筛过之后冷喝,叶骁看这阵仗,眨了眨眼,看到沈令满倒了两杯凝露浆,望着他,一双漆黑眸子柔润生光,满满的只有他一个人。
“叔靖,今日是你生辰,祝你千秋长寿,尊荣安泰。”
语罢,他一饮而尽。
叶骁却怔住了。对啊,今天,是他的生日啊。
他忘记了——他从来没过过生日。
他出生的那天,他的母亲成贤皇后阳氏难产而亡。从此之后,他的生日就成了个忌讳。
别家小孩在生日这天有新衣服穿有寿面吃,父母会拍着手为自家的孩子唱福寿歌,可他不行,他要躲得离父亲远远的,整整一天,不能被父亲看到。
他三岁那年,过生日那天,带他的宫人一个疏忽,他踢踢踏踏跑到父亲跟前,白嫩小手举着一串特别好的葡萄,一心一意想跟父亲分享,然后,他被暴怒的先帝从阳华宫丢了下去。
小小的孩子从三四丈高的台阶上滚下来,落到底的时候已经没了气,手里兀自攥着那串要给父亲,现下已经烂成汁水的葡萄。
他在生死线上整整挣扎了十一天。
他是在王姬的哭声中醒过来的,睁开眼,他第一句话是,陛下呢?
他的姐姐哭得不可抑制,蓬莱君丹红色的眸子长久的凝视他,然后无声喟叹,轻轻覆上他的眼睛,道,阿骁,睡吧。
然后他就知道了,父亲不喜欢他,父亲恨他。所以他的父亲不允许他跟哥哥和姐姐一样,叫一声阿爹,他只能唤他陛下。
他这一生,没唤过一声阿爹。他生来就没有娘,其实也,不算有爹。
后来年纪大了,他也不过生日,日子一长,就真的忘了,直到今天,他二十九年的生命中,第一次有人为他庆生。
有人觉得他来到世界上,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叶骁忽然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
他看看沈令看看酒,再看看沈令,过了一会儿才慌乱地端起酒来一口饮尽,然后他忽然定住,直直地看向他的恋人,而对方也看着他,缓缓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
沈令话少,在外人看来清冷沉静,可只有叶骁知道,他笑起来像是月光落在了毛茸茸白色的芦苇海上,搔得人心尖儿上最软的地方发痒。
沈令单手撑在他膝上,倾过身,在他眼睫上轻轻啄了一下,他眨眨眼,又一个吻落在他鼻尖,然后是唇角。
他嗅到沈令身上白梅的香气。这次却是暖的,像是一枝梅花洒满阳光,随意舒展,尽情开放。
沈令另外一手揽着他的后颈,两人额头相抵,他看着沈令眼中满满的自己,听到他说,“叔靖,不管别人怎么想,对我来说,遇到你,之前人生二十八年苦楚,全都一笔勾销。”
他漆黑的眼睛凝视着叶骁微微显出一种深蓝的灰色眸子,他静静地说,“你在这个世间,是我之至幸。三郎,你拯救了我。”
然后为两人斟了第二杯酒,与他杯沿轻碰之后饮下,“第二杯酒,祝你无往不利,永无烦忧。”
然后他字斟句酌地道,“……我想了很久,三郎,我想和你长相厮守,死了之后,奈何桥上我也想和你手牵手。你若先亡,你等我,我若先死,我等你。”
第三十九回 尽合欢(下)
说到这里,他白皙肌肤上微微浮现了一抹晕红,沈令有些害羞,却强撑住,取出一对极小的匏瓜做的木杯,斟满了酒,他说,“若我能得一个在你身边名正言顺的名分那自是最好,若不能……”他顿了顿,面上妃色愈加浓重,他一双漆黑眸子湿润水泽,对叶骁的爱意几乎要满溢而出,他轻声道,“三郎,我不要什么红烛十里亲迎过门,对我来说那些都是虚妄……你可愿此时此地,天地为证、灿日为烛、满谷绿树宾客,与我饮了这杯合卺酒?”
叶骁愣愣地看他,心里想,我哪里是喜欢他呢,那何止是喜欢,我爱着他呀。
某种酸楚而柔软的陌生感情涌了上来,他就这么怔怔地看着沈令,然后这么长久的岁月,他所有的孤寂,那些溶溶长夜里的无所成眠、那些微笑之后的刻骨疼痛忽然全部涌了上来,化成温热的水汽,从他漂亮的深灰色眸子里,落了下来。
沈令只是温柔地看着他。
叶骁眨眨眼,接过杯子,泪水仿佛是从深灰色的云层间落下的珍珠落在酒里,泛起小小的涟漪。
叶骁看着沈令,声音沙哑,他说,阿令,我爱你。
沈令面色柔红,他温柔地点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三郎,我也爱你,你知道。
叶骁无言,两人杯沿相触,各自饮了半杯,再换过杯子,饮下对方留下的半杯。
匏瓜极苦,浸过的酒液也苦不堪言,但两人饮下的时候却甘之如饴。
小心翼翼地放下杯子,沈令捧着叶骁的面孔,心满意足地道,“三郎是我一个人的了。”
“嗯。”
“以后我要对三郎吃醋、对三郎撒娇、要三郎哄我开心。“
“嗯。”
“就算最后没有名分,牌位不能放在一起也没关系,三郎,我死后,你把我烧了,研成粉,放在你棺材里,贴着你胸口放,咱们就在一起了。”
叶骁脸上泪水未干,却笑了一声,他说,怎么老说你死在我前头?就不能我先死么?
沈令却认真看他,轻轻吻去他颤动长睫上一滴晶莹泪珠,他面上飞红,极难为情,却一字一句,慢慢地道:“因为我自私些。没有你的日子,从今往后,我一天都过不得。”
他只有叶骁,可叶骁还有兄姐朋友和蓬莱君。所以,他自私一点也无妨。
叶骁伸出手,将沈令抱入怀中,柔声道,“嗯,好,”
他笑说,只好我吃亏些,想想办法死得晚点儿。
沈令忽然又想得远了一些,他说,我若死了,你要再去寻个喜欢你的人,剩下日子无论长久,都要好好的过。
叶骁唇畔犹自带着笑,他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他柔声道,不会的。
“阿令,有了你,我大概不会喜欢上别人了。天下虽大,不会有第二个沈令,既算有,那不是你,又有什么意义呢?”
沈令微微一怔,叶骁伸手,像抱大娃娃一样抱住了他,心满意足在他耳边唤了他一声,“阿令。”
“嗯?”
“我是阿令一个人的。”
沈令伏在他肩膀上,身边温泉白雾蒸腾,头上碧树如洗,正午灿烂的阳光流水一般从叶子上滴下来,宛若仙境,他抱着此生最珍贵的宝物,心内安宁,有无边无际温柔的喜悦。
过了一会儿,叶骁把面上泪痕擦了,笑道,我却被阿令抢先了。
说完,他小心翼翼从怀中取出他自金匠铺子里拿回来的小匣,放在他掌心。
盒子里一方素帕之上,是一枚纯金指环。
主体是一只振羽的鹤,展翅向天,双翅和爪下云麓巧妙勾连,环绕连接,做工极其精致,鹤羽不过毫厘,却清晰生动,根根分明,北疆金工天下闻名,这个指环虽然出自列古勒民间,然而丝毫不逊色于塑月宫廷手艺,沈令知是他送给自己的,拈起来看了几转,点点头,叶骁含笑接过来,执起他的手,套在他右手食指上,恰好严丝合缝,鹤喙正好覆到指节,下面云纹把叶骁昔日咬出来的伤口正正好遮住,纯色黄金压在沈令白皙肌肤上,分外好看。
“果然好看极了。”叶骁一边说一边在他指环上一吻,笑盈盈看他,那双深灰色眸子深情万种,“阿令么……知道这块金子哪儿来的么?”
沈令一愣,摇了摇头,叶骁一笑,说阿令,还记得当初的身价钱么?
沈令恍然大悟。他想起来了,他当初被叶骁从刑台上救下来的时候,叶骁跟行刑太监索要了他的身价钱,第二日送来的时候,叶骁还捏着他身价钱的那一小块金子故意在他面前炫耀,说看到了么?你的身价钱,我还不给你呢,就孩子气地揣走了。
“对……就是那块金子,我打成了指环,现在,这可是我下的聘,就要环住阿令一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