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菩呜呜地哭着,叶骁摇摇头道,“算了,管都管了,这样,阿菩,我这边铺子正好也缺人手,你就在我铺子里给我帮忙,包吃住,一个月两贯钱,你可愿意?”
列古勒这种偏僻地方,雇工两贯钱还包吃住,已然是非常优厚的待遇了,阿菩一听立刻跪倒在地,碰碰朝他死命磕头,叶骁把她挽起来,说你去后面找五娘吧,正好把伤也包一包。
阿菩连声应好,然后犹犹豫豫看他,说,公子,还有一个,您能请县令放了刘屠么?
“怎么?”
“就是……刘屠对我家有恩,不然我家三口去年就全饿死了,这等恩将仇报的事,我做不得。”
“典妻犯法。”
阿菩坚定摇头,“那些事我不懂,我家收了刘屠的活命钱,就应该报答,若是刘屠因为我坐牢,我人就没法做了。”
叶骁看她片刻,若有若无的叹了一声,“……这种案子是你自诉,你明儿去撤案就完了。”
阿菩喜不自胜,连连又磕了几个头,才欢欢喜喜去了铺子后院。
叶骁把阿菩交给五娘,交待了几句,五娘领着她下去,就有侍卫匆忙来报,他一听,深灰色眸子一细,轻轻一笑。
沈令回来,已是晚膳时候。
他这次抓了刘屠户,第一个来说情的是田保正,她用上“嫁妻卖子,法不能禁,义不能止”的句子,说这等穷乡僻壤的地方,男多女少又穷得厉害,加上和北狄这些异族杂居,有些族里就是一女嫁多夫的规矩,不宜太苛,不然就违了民心。
沈令听了这话,心内冷笑,知道她不是为了刘屠户,而是怕他真追究起来典妻典女这档子事,只怕这城里挺多人都跑不掉。
沈令不接这茬,只说了几句模棱两可的话,便端茶送客。
叶骁看他面色不虞,猜到大半,“有人来当说客了?”
“嗯……”
“这种事没办法的。”叶骁坐正,拍拍身边,沈令挨着他坐下,头靠在他肩上,“嗨,阿菩跟我说,她不告刘屠,她是苦主,她不告这案子只能撤了。”
沈令揉了揉额头,叶骁把他簪子拔了,让他躺在自己膝上,给他揉着头,“这种事常见得很,我以前办过一桩案子,拐卖妇女证据确凿,但是都是被爹娘亲手卖掉的,一听若要报官,父母要会牢,全都说不报了不报了,只有一个女子,一定要提诉,结果父亲判了个杖一百,徙一年半,在牢里去世。”
“然后呢……”
“然后她回去家乡,被她哥哥活生生掐死了。”
沈令在他膝上睁眼,叶骁摇了摇头,“县里出人去抓,阖族拦人,说她害自己父亲锒铛入狱,兄长大义灭亲,何罪之有?”
当时这桩事闹得极大,大理寺和御史台吵得把对方的脸都挠烂了,御史台认为女子家贫,典女被逼无奈,此乃可悯,而女子以子告父,致父身亡,不孝至极,此乃可恨,兄长虽然不该杀人,但其情可怜,不应判死。大理寺则认为父卖子女已经有亏父母之德,女子报官是正当之举,其父横死,与她无干,而其兄并非意外,而是故意杀人,且杀害至亲,该当斩首。
“……结果呢?”
“最后王姬一锤定音,就是,忠孝二字,忠在孝前,国家二字国在家前,法在情前,卖女杀妹犯的是国法,而女告父罪乃是私情,凶手最终判了个绞立决。”
凶手行刑当日,县令亲自祭拜,挂冠而去,无数乡民扶老携幼前往送行,凶手荣葬祖茔,被父亲所卖、兄长所杀的可怜女子被抛尸荒郊野外,尸骨无存。
“这才是人间真相。我这种事看太多了。”叶骁叹息道,“阿菩就是啊,她不愿意跟刘屠回去,是她怕刘屠打死她,而不是觉得自己被典卖不对,还一再央求,求我不要让刘屠坐牢,不然坏了规矩她就没法做人了。可不可笑?受害者跟我说不能为难加害者,不然就是坏了规矩。”
说到这里,他无法可想一般,又轻轻摇了摇头。
第三十七回 他心悟(中)
沈令涩然不语。过了一会儿,叶骁摇了摇头,“不过今儿倒有一个还不错的消息。”
他告诉沈令,今天一直监视阿衮河的羽林卫,终于逮到他们动向了。
他们开始派人监视列古勒了。
沈令心思如电略一思忖,便笑道:“他们也要为过冬做准备。”
叶骁点头,“这么看,我们很有可能能找阿衮河这边匪徒全部的藏身处。”
“嗯,找到就好办了。”说完这句,沈令犹豫了一下,有点拿不准地看向叶骁。叶骁捏住他耳垂,柔声问了一句怎么了?
沈令又斟酌了一下,“嗯……你不觉得……阿菩在这个时间点出这个事儿……有点奇怪么?”
“觉得啊。”叶骁大大方方地道,“从我知道她被典的时间开始,我就觉得很奇怪。”
沈令不明白,抬眼看他,叶骁忍不住伸手捏住他鼻子,沈令把他手拿下来放在胸前,笑道,“别闹我。”
叶骁说,典妻是为了生子,我呢,从未见过只典一年的,一般来说,最短两年,最长五年。
沈令恍然大悟。女子怀胎就要十月,之后还要哺乳照料,要典妻求子的家庭哪里还有请乳母的闲钱?确实没有只典一年的道理。
他蹙眉想了想,叶骁又来闹他,伸手揉他眉心,他一把抓住,嗔怪看他一眼,若有所思地道:“那你怀疑,阿菩和谁有关系?”
“阿衮河。”
“……那你方才还感慨她的遭遇。”
“两回事啊这是。她和刘屠做戏还好,若她真是被典给刘屠又被迫做奸细,这样的女子,不是很可怜么?”说到这里,他伸手掠了掠沈令的眉眼,柔声道:“阿令啊,你这个人,心硬但是天真得很。我呢,正好相反,我心软,但是不天真。”
沈令低声道,“我只对你一个人心软就够了。”
叶骁笑了一声,伸手拈住他下颌,轻轻吻了过去。
没有原告,典卖人口一罪不了了之,第二日,沈令寻了个公前咆哮的罪名,打了刘屠二十杖,罚了五贯钱,撵了出去,阿菩就在铺子里住了下来。
她极是勤快能干,又会说西魏语和北狄话,掌柜的对她交口称赞,五娘得了叶骁的意思,对她别加关照,暗中监视。
很快,秋市已近尾声,八月二十一那天,下了场雪,不大,没积住,太阳一晒就化了。
李广的嗓子终于好透了,叶骁去他房里。直接了当,跟他说以前我也就勉强忍了,现在我这边死了六个人,房子还被一把火烧了,然后我让你把人撤了,你答应了我,结果着火那天,却又有人来救你,李广,你再不跟我说实话……
他意味深长意犹未尽,李广咳嗽了两声,先问了一句,“……掠头葱可还有用?”
叶骁沉沉点头,李广垂首轻道:“我之前确实有所隐瞒,我这次来,还有一个主要目的,是寻找我的师兄,韩十二。”
听到韩十二这个名字,叶骁心内一动,面上毫无波澜。
韩十二乃是李广在白玉京的师兄,其人医术极高,精擅药理,十年前离开白玉京,云游天下,八年前定居列古勒,李广四年前来这边秋市采买,与之相遇,相谈甚欢,每次秋市两人都要小聚一番,交换关于医术方面的心得,但是两年前韩十二突然失踪,李广一直想方设法寻找,直到今天。
叶骁冷不丁地问道:“……那你为什么找他?”
“实不相瞒,我与韩十二好歹有些同门之谊,然而最要紧的,是他失踪之前,那年的秋市小聚,他喝醉了,得意洋洋地告诉我,他终于找到怎么预防天花的方式了。”
“……这倒确实值得一找。”叶骁盯着他冷冷一笑,“然后你想告诉我,就是因为你想找韩十二,所以引来杀身大祸?”
李广沉默了一会儿,他似在思考着什么,最后他惨然一笑,道,“……至于谁想杀我……却是北齐龌龊内幕,不提也罢,倒是关于韩十二,这几日我想了良久,有一个猜测。”
“哦?”
“我手边有些线索,韩十二……可能会在阿衮河匪徒之手。”
叶骁内心瞬间炸了——这跟他昨晚和沈令商讨出来的结论一样!
这几日两人全力以赴翻阅县志,发现列古勒从八年前开始就一直有人莫名其妙的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