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两个人被暴风雪困在西伯利亚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他蜷在门边的窗户下面擦枪。叶骁四仰八叉,呼呼大睡。
沈令睡不着。
他经常一夜一夜地坐在自己没有窗户的卧室里,不开灯,四周死寂,不言不动,直到要么身体支撑不住,要么接到下一个任务。
窗外风声狂啸,像是有人在空中甩着巨大的鞭子,回音挟裹着大团的雪,狠狠砸在墙上、玻璃上,发出细小的震颤。
现在是中午,外面一色灰白,除了空中卷着的雪和铁色的树,什么都看不到。
他不知怎的,就楞了一下,鬼使神差地转头看向叶骁。
叶骁生得好,笑起来像个孩子,不笑的时候像把华美,但是嗜血的刀。
两人第一次合作的时候,叶骁一身宽松的纯黑外套,拉链旁边三道灰黑色的短横杠,同色高帮运动鞋。叶骁那时候还是长发,随便拿了条印象派印花发带一扎,俊美洒脱。
然后他就嚼着口香糖,哼着Come here~Rude boy,杀掉了目标和所有没逃走的人。
——叶骁杀人的时候,像是在跳舞——
每一个舞踏,值得一朵血红溅起的花。
尘埃落定,叶骁笑眯眯地凑过来,俊美面孔上有几点血,他随意抹了抹,道,“阿令,我请你吃饭……这附近有家拉面特别棒的日料店。”
“……沈令。”
淡漠地吐出两个字,沈令转身离开,叶骁开开心心地跟了过去。
——那家日料的拉面确实不错。大份,味香,色美,汤头醇厚,两大块梅红叉烧,晶莹肥美。
但是沈令点了杂样煎饼。
看着对面的人筷子一放,端起碗把面汤一饮而尽,沈令用平淡的开口,“叶骁。”
还吨吨吨灌汤的男人胡噜着应了一声。沈令叫来服务生,结了自己那份的单,转头继续平淡无波地说道:“我挺讨厌你的。从一开始。”
粗瓷海碗后面的脑袋侧了侧,露出一只眼睛眨了眨,然后柔和地眯起来,笑成了一弯。
叶骁开开心心的,“嗯!”
——就好像沈令在说喜欢他一样。
现在叶骁是短发,越发显出他线条凌厉,鼻梁刀削一般,高、挺,而且直。但是他睡着的样子又是柔软的,像个孩子。
像是知道沈令在看他一样,叶骁翻了个身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朝他的方向软软地拍了拍,似乎在找什么,没摸到,怕冷地缩回去,过了一会儿,他整个人卷着被子往沈令的方向蠕了蠕。
沈令看得有了种幼稚的趣味,叶骁蠕一蠕,睡一会儿,终于慢慢蠕到了沈令身边。
他从被子里伸出一点点爪子尖,摸索着挠到沈令的领子,他暖呼呼的,身上的热气若有若无地搔着沈令的颈子。
不知怎的,沈令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困。
叶骁迷迷瞪瞪地睁眼。
沈令发现,他的眼睛是深灰色的,在这个角度下看去,边缘里混着一点点蓝,像是深湖的暗面。
然后叶骁瞳孔猛地收缩,然后放大,一把按下他,就地一滚——
轰然巨响,竖着挡在窗前的弹簧床垫尖啸着崩散,火光瞬间吞噬了小屋。
沈令被爆照的冲击掀了出去,他在断木茬和雪地上翻滚着爬起来,奔向屋后停的指挥官,爬上驾驶座,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耳朵嗡嗡的响,他感觉到车门开阖,车身微微向后一沉,二话不说,毫不犹豫地一脚油门到底,车猛地一推,雪地迷彩色的车咆哮着沿着事先挖好的雪道奔腾而下——
开了快两个小时,才彻底甩脱追兵,右边的后窗被打烂了,叶骁拿飞机维修胶带封好,抓了件皮毛大衣费劲儿地爬到副驾驶位,拍了拍沈令,“换手。”
“你受伤了。”沈令瞅了一眼他的手。
“包扎好了。”叶骁在副驾驶的位置摸来摸去,摸出一罐口香糖,丢了一把进嘴里,“你两宿没睡,旁边补一觉。”
沈令皱眉,刚想说话,叶骁俯身去解他身上的安全带,“疲劳驾驶不安全,咱们刚躲开一发RPG,死在路上未免有点儿掉价。”
叶骁横过来的身上有硝烟、变了掉的男士香水、雪、泥土、枯叶、最后是一股浅淡的血气。
不是杀人后残留的血味,而是从这个男人身体内部向上蒸腾而出的血气。
甜,带着一线并不让人讨厌的铁锈的涩——微妙的让他有安全感。
沈令沉默良久,终于挪动身体,和他换了位置。
车里没开空调,叶骁把抓着的大衣盖在他身上,“等再跑出一段我下去加油,现在车里冷,你忍着点,看能不能睡会儿,别着凉。”
沈令把大衣盖在身上,淡淡地道:“……我睡不着。”
“闭眼养会儿神也好,嗐,可惜只抢出枪械那个袋子,我另外个袋子里有蒸汽眼罩,我和你说可好用了……”
叶骁絮絮叨叨,沈令闭了眼,把大衣往下颌下面拉了拉。
然后他感觉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叶骁低声道,“休息一下吧,你太累了。”
沈令没说话,缩了缩身体,闭上了眼睛。
——其实他说谎了。
他并不讨厌叶骁。他只是……只是……叶骁对于他而言,太古怪了。
他们这行,什么样的人渣变态都有,但是叶骁不一样。
叶骁,太古怪了,他其实,是有点儿怕的。
那种怕非常微妙,怕什么其实不知道。在心底微微地泛着,但又有点儿期待,期待着什么也不知道。
思维飘远,沈令沉沉睡去。
他并不知道,叶骁在他睡着后,左右看看,放慢了车速,小心翼翼地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
他没醒,反而顺着叶骁的指头,往他的身边挨了挨。
叶骁愣了一下,随即噗嗤一声笑出来,立刻捂嘴,贼溜溜地看没吵醒他,才松口气,放下手。
——从此之后,他只能在叶骁身边睡着了。
手机的震颤把沈令的思绪从十年前的往事上拉回,叶骁摸出手机,无辜地举到他面前。
上面是一串地址。
叶骁微笑,诚挚而危险。
他低头,额头抵着沈令的,从菲薄嘴唇里吐出“家族”的箴言。
——“上帝缄默,愿我等大开戒”——
沈令与叶骁的反派生涯(下)
下
雷诺在签下退休声明之后,收到了一条短信。
他的财务顾问告诉他,他看中的那个岛买下来了。
那是个非常棒的小岛,没有台风,空气干净得一尘不染,四季如春,殖民地风格的白房子们保养良好,像一把珍珠随意撒在岛上。别墅旁金棕榈深绿色的叶片下藏着淡蓝色的果子,海水清澈到他那艘小艇停上去像是悬在空中。
最重要的是,整个岛和周围一小片海域只属于他一个人,没有什么度假酒店和聒噪的游客。
这是只属于颂西的天堂。
颂西改变了雷诺的一生。
那是四个月前的事。他作为“家族”的“教师”退休前最后一单生意。
他在泰国收拢了一批素质相当可以的孩子,二十四个,运到的时候,死了一个,这本来是正常的折损,但是雷诺相当不高兴。
他是个完美主义者,那都是千挑万选,最好的孩子们——他们里头可能有下一个沈令、下一个叶骁。
他回了趟春蓬府,那里有个新渠道,一个收养罗兴亚孤儿的慈善机构——天可怜见,他可不是下作的跨国人口贩子,他的每一个孩子都是通过正规渠道收养的。当然,视乎情况,偶尔也会用些小手段。这样他的孩子们才会在美国有合法的公民身份,对于“家族”而言,这些孩子就是种子,他们会被撒进银行、华尔街、硅谷、议会、法院、慈善组织、智库——然后开出报效“家族”的花。那些被留下的,会成为“家族”里的精英,成为法律顾问或者指挥官。
他在那里选中了颂西。
她是个女孩子,身体健康、漂亮、敏捷、被孩子们昵称为小妈妈,十岁出头的年纪,年纪比她大的男孩子都乖乖听话。她出身在一个小商人家庭,上过学,识字,能说中文,靠着自学,可以用英语磕磕巴巴地和雷诺交流。然后大概用了两个小时,她惊人地开始模仿雷诺地口音,纠正她那口语法错漏口音浓重的英语。
——她非常优秀,她会成为杰出的“家族”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