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他花烛喜夜,然而与他结发者,另在宫厢——
叶骁无声地走过去,沈令整个人像是僵住了,站在当场睁大了眼睛,浑身轻轻地发颤,似要说话,却呜咽不出声音。
叶骁觉得松了口气,他想,沈令还是喜欢他的,到今天这个地步,为他杀了人、为他下了牢、为他如此多苦楚,在他新婚之夜,他还是来了,为他徘徊墙外。
他又有一种微妙的心满意足,但是到了胸口,忽然就变得又软又重,一颗心像是泡在温水里,又舒服又微微的疼。
叶骁不语,伸手碰了碰他颈子上雪白的绷带,想着天牢里四十斤的重枷,铐在他颈子手上和脚上,该有多疼。
他又握住沈令的手。沈令在牢里瘦得不堪,一双手只裹着一层菲薄皮肉,看上去有种触目惊心的锋利。
他握住沈令右手,小心翼翼把自己指头从他指缝间穿过去,轻柔握牢,沈令抿着唇低头看他的手,从叶骁的角度,只能看到他长如蝶翼一般,轻轻颤动的漆黑睫毛。
他握着的手,瘦、冷、发着抖。沈令像是被冷雨打透的动物,受着伤,不敢呜咽。
叶骁沉默着牵起沈令的手,沈令任他牵着,踏入了王府。
前院红烛高烧、宾客喧嚣,却远远的,像是搁在水晶瓶子里的一场热闹,他们行在灯影里,身后的影子一会儿浓一会儿淡,沉默摇曳。
叶骁牵他去了之前住的那个小院,就跟他走的那天一样,沈令忽然有种错觉,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叶骁点了灯,牵着他坐到桌边,沈令看着他,心里想,他真好看。
眼前这人,衣被九章,玄衣广袖,正是那日北齐登殿的装束。
那一次,他带回了他,这一次,他还是带回了他。
叶骁凝视了他一会儿,忽然说,沈侯,你头发乱了。
语罢,他走到沈令身后,抽了他松松结着的发带,拿起银梳,为他梳发。
“终于也轮到我给你梳头发了。”叶骁笑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只能听到细密梳齿滑过头发的沙沙声。
叶骁给他把头发挽好,仔细端详了片刻,从袖子里取出一支簪子。
是那日大殿上他所佩的叶骁旧簪,摔成了几段,中间用黄金补上,大婚之夜,藏在叶骁袖里,被叶骁珍而重之的别在他发上。
那根簪子就像从他心上穿过去,疼得不堪。
沈令抬头,从镜子里看叶骁,那人也看他,铜镜昏黄,却越发显出叶骁眉目俊美,顾盼多情。
然后叶骁轻柔地捧着他的脸,侧身,吻了一下他的唇角。
沈令一惊,浑身僵硬,随即阖上了眼。
他闭着眼嘶声道,“殿下……这是可怜我?”
叶骁没说话,只是将又一个吻落下。
叶骁的吻轻得像是蝴蝶落在花上,一触既分。
沈令想,今日是叶骁成亲的日子,他不该在这里,亲吻一个敌国的宦官。
当又一个吻落下的时候,他笑出声,反手揽上他的颈子,猛然睁开眼,漆黑眸子里像是有雪在烧,他说,叶骁,我很欢喜,既算是你可怜我,我也很欢喜。
他顾不得了。可怜就可怜吧,他顾不得了。
然后他强迫自己松开手,道,“去陪王妃吧,新婚之夜,无论新娘是谁,总归还是盼着夫君怜惜的。”
叶骁看了他一会儿,若有所思的轻轻触着自己嘴唇,似在回忆方才唇上的触感和温度,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新娘是穗舫。我与她并无男女之情。”
“……桔家拿我还有她逼你,对吧?”
“还有穗舫的孩子,怜蘅。”叶骁平静地说,他转身往外走,“不过我确实应该好好陪一下穗舫,她……活不久了。”
沈令什么也没说。
叶骁走后不知多久,桌上的残烛倏忽灭了,他坐在黑暗里,慢慢的,笑出声。
你看,他为叶骁,伦理纲常全都顾不得了。
第二十五回 结同心(下)
穗舫的手术定在大婚之后的后日,就在王府——她的身体虚弱到已经没法支撑从秦王府到蓬莱君府邸了。
沈令对此非常不解,穗舫的身子弱成这样,这次堕胎压根没有活路,但好好调养,五个月之后生育未尝没有生机,为何非不要命了也不要怀的胎儿?
叶骁对他说,被痛恨的男人□□,怀了孩子,我们男人是没有办法理解这种耻辱的。我能做的,就是尊重穗舫的决定。只有她有权力选择,她要生,我帮她,她不生,我帮她。
“对穗舫而言,死不死不重要,肚子里的孩子决不能留才重要。”
沈令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
在开始手术前,五娘给穗舫挽头发,叶骁拿着烈酒在她腕子上抹,她忽然说,“阿骁,你还记得小时候王姬教我们唱的歌吗?”
“哪首?”叶骁终于在她腕上寻到一根比较粗的血管,拿出南庄给的琉璃针和药。
“我也忘记名字啦,就记得开头是‘良人去,住边庭……坐寒更……懒频听……”
“我记得,后面是‘三春月影照阶庭’,对不对?”他小心翼翼地把针推了进去,药力上来,穗舫的声音弱了下去,她呢喃着说,对,“……廉前跪拜,人长命……月……长生……”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终至于模糊,然后消失了。
而与此同时,沈行所居的那间院子,迎来了两个客人。
一个是符青主,另外一个是名须发花白,看着年逾六旬的老者。
沈行今日洗去铅华,一身北齐正二品官员的紫袍,眉目依旧如画,只是去了媚气,显出他容貌端丽。
奉了老者上座,沈行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唤了一声,“伯父。”
老者正是十八年前率兵叛逃荣阳,导致沈家满门罹难的沈令行。
沈令行去国离家近二十载,听了沈行点了送亲的职务,兼且沈令在塑月做官,终于有个机会能见自己两个侄儿,便随着荣阳使节团到了塑月,以求一面——之前沈令发作那夜,沈行送去的就是沈令行约他们一见的信函。
沈令行弯腰把他搀起来,慈爱的问了一声阿令呢?
“大哥……他不愿来。”
“他还在怪我……”老人颓唐叹气。
沈行笑了一笑,他柔声道,“我却不怪伯父呢。”
沈令行眼中精光一闪,全然不似个老人,沈行却悠悠然地换了个话题,“这次侄儿受国主之命,要在丰源京待到明年,以辅助新后应对。”
说罢,他顿了顿,一双妩媚桃花眼轻轻从符青主面上扫过,落在沈令行满是皱纹的脸上。
他本能地想咬唇,生生止住,只用舌尖抵着雪白齿列,“伯父……有什么话,要嘱咐侄儿的么?”
沈令行眯着眼看了他片刻,沉声道:“自然是有。”
“那侄儿……洗耳恭听。”
符青主和沈令行从院子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快要黄昏,两人上了车,沈令行看着符青主,“青主,他们俩你都见过,你怎么看沈行和沈令?”
符青主的恩师原是沈令行的下属,现在沈令行是荣阳北境持节督军,正是符青主的上司,符青主对他极为敬服,听他问及,沉吟片刻,“嗯……依属下之见,沈侯清绝自持,当世帅才。之前呢……我以为沈行不过是个依仗美貌的男宠之流罢了,根本不配与沈侯相提并论。”
“哦……之前……”沈令行玩味地看了一眼符青主,“那现在呢?”
“今日一见……嗯……若说沈侯是鹤击长空,那沈行,就是条蛇。”
“是啊……”沈令行松弛地往后一靠,“但鹤是不会与你交易的,蛇却可以。能隐匿身形,夺人性命的,是蛇,不是鹤。”
老人又笑了一下,脸上现出一抹古怪神情,似是自嘲又似是有点开心,还有恍惚的悲凉,“我当伯父的不该这么说,青主啊,沈行是个疯子。”
符青主探询一般看他,
“沈行的野心深不见底。而且,他什么都不在乎。”
符青主愣了愣,沈令行却靠在车壁上,阖上眼,不再说话。
穗舫的手术很成功。然后,她悄然逝去在她嫁入王府之后的第十二个黄昏。
她并没有受罪,叶骁拿了之前“泥销骨”的解药给她服用,镇住了所有疼痛,在她生命的最后十天,她过得平静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