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意识还有些飘忽,过了一瞬,他终于有力气动,小心翼翼从灿灿手中接过叶骁,把他轻轻拢在怀中。
这瞬间,对他而言,谁生谁死,谁胜谁负他全不在乎。他只在乎怀里这个沉沉睡去的人。
他心想,三郎要是困了,那就让他好好睡,天塌下来也等他睡醒了再说。
他似是有些痴了,对周遭一切全不在意,门外有匪徒闯入,灿灿自他身旁急掠而出,他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样,只挑剔地四下打量,看屋内还有哪处干净。
最后他在主位的豹皮褥子上坐下,把叶骁拢住,让他舒舒服服靠着自己睡,又怕血腥气扰了他,拿一方丝巾微微笼了口鼻。
把他假发摘掉,脸上的胭脂和血污小心抹了,撕破的外衫褪去换成他的外套,沈令有条不紊地慢慢动作,灿灿已和残匪交上手,金铁声中惨叫连连,他往门边瞥了一眼,慢慢地皱了皱眉:好吵。三郎会被吵醒。
他一手轻轻掩了叶骁的耳朵,一手随意提起地上一个东西,手腕一转,猛然一掷,只听两声惨叫,两名试图杀进来的土匪被一柄长刀钉在了一处!
然后沈令刻意放低的声音如同冰水,流过在场所有人的耳畔,让人脊背发麻。
他说,你们轻些声,莫吵了我的三郎睡觉。
灿灿双手两柄唐刀一振,怂怂地把人逼退,出去打了。
木错谷一遇袭立刻发了信焰,立刻发了信焰,附近两个据点驰援,但沈令早安排好精锐斥候,等他们全都出去救援,立刻反手放火烧了据点,断绝后路,而火光映天又恰是告诉木错谷内的军士,两个外围据点已拔!
木错谷因为几乎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中了迷烟,战斗结束得很快,然后以逸待劳,按计划围点打援,除了第二拨赶到的人见机得快,跑了几十个,阿衮河的匪徒几乎一战全歼。
一场打完,清点人数,只跑了陶复一个,余下所有头目都或死或俘。
直到是,羽林卫首领才战战兢兢地推开了大屋的门。
屋内火把噼啪,光亮如昼,满地尸骸中,最上首的位置,沈令右手握枪,左手环着叶骁,听到木门吱呀,慢慢抬头。
然后他慢慢皱眉,食指抵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首领就着拉开的一小条门缝,费力挤进来,踮着脚尖过去,刚要开口给他汇报战况,沈令一摆手,止住了他,让他贴近自己右耳,别吵到叶骁。
山一样敦实的汉子委屈努力地把自己蜷成一小团,在他耳畔报告。
谷内搜到了上次叶骁在铺子里款待过的那个银发碧眼的北狄人;然后在后面洞穴里有个大夫模样的人,最后……他犹豫了一下,说在陶复的房里,找到了一个两岁的女娃儿。
沈令想了想,问他外面可还有干净暖和的房子?首领说那个北狄人的房里很好。
他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起身,把凤鸣交给首领,自己横身抱起叶骁,拿裘衣仔细把他罩了,往弥兰陀的房间走去。
看着沈令抱着叶骁进来,弥兰陀毫不以为意,优雅地向他躬身为礼,“在下末那楼·弥兰陀,北狄右谷蠹王,见过沈侯。”
沈令似乎完全不在乎他的身份,他把叶骁安置好才颔首为礼,弥兰陀微微一笑,正要开口,一个斥候旋风一般跑进来,砰的一声把门砸在墙上,沈令眉峰微皱,手指一动,一声锐响,桌上烛台稳稳钉上斥候脸旁的木门。
沈令眯着眼睛,压着声音,“小点声。”
斥候被这一下吓得险些跌到地上,快摔下去的时候拿手一撑,没弄出太大动静,满脸慌色却只能压低声音,在他耳边俯首低语了一句。
沈令眉头微蹙,点了点头,简短说了句“先请去别处”,又道,把盒子取来。便让斥候退下。
第五十二回 三王会(上)
第五十二回三王会
“喔哦……”弥兰陀知是又有人来了,有趣似的轻轻一叹,沈令抬眼看他,一双漆黑眸子仿佛冻结的黑冰一般,他说,劳烦殿下轻些,莫吵了秦王。
那一瞬间,沈令好看得不可方物,那张清素面孔居然带了一种又偏执又凶戾的艳色。
似乎这天地间一切他都不在乎,他只在意他怀中的叶骁,是否能安安稳稳睡个好觉。
弥兰陀心想,若是自己还没娶稚邪的时候,年少轻狂,就为这凶艳到不可方物的一瞥,大抵就要拼死求欢,去给沈令猎豹子也要求一夕欢愉了。
他又愉快又遗憾地摇摇头,举起双手表示知道。
然后叶骁慢悠悠地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的刹那,看到的是沈令一张清俊容颜上展开一线浅笑——像是春日里,盛开的雪白牡丹,柔软丰盈又美丽。
他眉宇之间那股微妙的戾气偏执刹那消散,沈令柔声道:“殿下醒了。”
叶骁点点头,他放在被子下的手,被沈令不着痕迹,轻轻地捏了一下。
叶骁心中一软,心想,我的阿令这般好。
叶骁因为地气相尅得太过厉害,在大屋里一头就睡过去了,幸亏屋里所有人都中了迷烟,加上灿灿在旁边,不然命就没了。
他现在依然困乏不堪,浑身没有一丝力气,抬个胳膊都有千斤沉重。他心想,这地气排斥还真是厉害得紧。
沈令拧了块帕子给他,热腾腾地手巾盖在脸上,热气一蒸,人终于精神了一点,叶骁勉强起身,瞅着弥兰陀,唇角一勾,“弥王好算计。”
弥兰陀笑而不语,只优雅地向他轻轻躬身。
看叶骁清醒了,沈令心放下,情知他俩有话要说,便道,“有个东西还需秦王殿下过目。”
语罢轻轻拍手,外头立刻有人奉上一个木盒。
沈令凝视着弥兰陀,唇角含笑,冰冷锐利,慢慢揭开了木盒——弥兰陀一双碧色瞳孔猛的放大,然后缩细。
——盒子里是一个须发皆白,老者的人头。
沈令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道,“荣阳北镇元帅沈令行,犯塑月边境,已然伏诛。”
语罢,他扣上木盒,向两人躬身行礼,恭敬退下。
沈令出去之后,找来随从一问,便径自走到旁边一幢木屋。屋内一人,火色裘衣,清雅面容,却是冯映——刚才斥候来报的,就是北齐唐庐王只带了一队侍从,谷外求见。
沈令讶异他为何此时出现,又觉得自己骗了叶骁这件事即将摆在面上,既算叶骁不知情,他也觉得羞耻愧疚,整个人如芒刺在背一般。
他行了礼,“……殿下安泰。”
冯映没和他客套,他咳嗽了一声,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巧玉瓶,“我自己配的药,‘昔日芙蓉’。取适量调水饮下,体重百斤一分,饮之则心绝脉停两日夜。百斤两分则五日夜,服下一个时辰后起效。若用到百斤两分以上,服之既死。”
沈令明白,他就是靠这个在列古勒假死。张大户也是被他灌了这个东西而死。
看他收好瓶子,冯映淡淡地道:“恭喜沈侯大仇得报。”
沈令一愣,随即意识到他说的是沈令行的事,心中感叹冯映果然对自己领地内的事情了如指掌,低声应了声是。
冯映看着他,一双眸子冷而亮,他长叹一声,说,沈侯,这就是国之将颓。任何人都可以在我的土地上开战,而我无能阻止。
沈令听到这里浑身一悚,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整个人像是犯了错的小孩一样,紧紧揉皱了袖口。
冯映咳嗽一声,慢慢地继续道,“我只求沈侯一件事,若有下次,还请如此次,务必将战场选在人迹罕至之处,勿伤我子民、毁我田苗。”
语罢,他起身端端正正地向沈令行了一礼,一躬到地,沈令唬了一跳,疾走到他面前,单膝点地,握着他手,急急地道:“殿下!是我错了!”
“你没有错。你是塑月之臣,这么做毫无过错。”冯映费力地把沈令拉起来,微微抬头看他。他笑了一下,拍拍他的手。
沈令只觉得满嘴苦涩,他本就拙于言辞,一时竟想不出什么话来,却又觉得和他待在一处实在太过羞愧,便寻了个去看看叶骁的借口,走了出去。
冯映只看着他背影,轻轻摇了摇头。
等沈令走后,木屋内寂静了一会儿,弥兰陀才慨然道,“沈侯这个下马威,着实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