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有枝(19)

作者:酥小麦 阅读记录 TXT下载

第二张,他闭着眼睛,难得拍下这么安静的睡颜,睫毛非常长,眼窝很深,眉头舒展,给人一种精致的易碎感;

第三张,在沈爷爷的寿宴上,一群小辈被晚辈们拉着拍合照,他们站在一起,她的手指悄悄勾了勾他的手心。

滑动手指,想将这几张照片删除。

红色按钮点下,弹出一个窗口:“请问是否要把照片放进回收站?”

她心里乱得很,关掉手机屏幕,终究什么也没做。

“就有。”许露瘪了瘪嘴,“我还拿冰块给你敷眼睛呢,你这会儿还帮他说话。”

江有枝被她的表情逗笑:“好啦,不说了。”

二人简简单单吃了一顿饭,屋外的天色黑黢黢的,远处的楼宇灰蒙蒙一片。

手机发出震动,江有枝眯着眼睛看了看,看到“沈岸”两个字。

她没有接。

手机响了很多声都没停,江有枝莫名觉得心里非常空洞。

过了一会儿,手机又振动起来,是陈延彻。

“……喂?”江有枝接起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虚弱。

“有枝姐?”那头声音带着焦急,“你还在你闺蜜那儿吗?”

“嗯。”

“你能来第一人民医院一趟吗?”陈延彻说,“杨教授他,说他想见见你。”

“啊……?”江有枝心里“咯噔”一声,“老师怎么了?”

“一句话说不清楚,但是,有枝姐,你要冷静点。”

江有枝没有犹豫,马上换上衣服下楼。也许是耳边的风声太大,电话里陈延彻的声音逐渐飘远。

像杨老这样的人物,被奉为国宝级的老艺术家,留下了许多让世界啧啧惊叹的作品,但与此同时,他也在同病魔作斗争;他的身体状况很差,但是依然坚持为学生们站着讲课。

他的课堂向来座无虚席。

也许是早就有了预感,江有枝觉得自己的脚步变得虚浮起来。

搭上出租到了第一人民医院,她不断祈求师傅开快一点,最后终于走上电梯,推开病房。

开门的一刹那,她看到沈岸。

他也是来看望的,手里拎着热水瓶,应该是要去打热水。

江有枝立刻移开视线,走进病房,看到病床上那位老人,发现他竟然已经这么瘦了。

也许是看到江有枝,杨老露出一丝笑意,刚想开口,却开始剧烈咳嗽起来。一旁的护工见状,立刻上前给老先生吸痰。

良久,杨老睁开眼,浑浊的眼澜里,终究还是挤出一些生气来:“今年的京都——太冷。”

“老师……”江有枝趴在床沿,半跪在地上,觉得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今年的京都太冷。

雀儿没有熬过去。

“我有个女儿,”杨老看着她,声音迟缓,好像生锈的齿轮,转不动了,“她是个军人。”

江有枝看着他。

“一个女娃娃非要去边关……她还那样年轻,还没谈朋友。”杨翼挽也看着江有枝,似乎在透过她看自己逝去的女儿,“她被埋葬在一场雪崩里。”

江有枝开始哽咽,发现在生命面前,自己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仓央嘉措说,人世间除了生死——

杨翼挽的妻子已经离世,女儿也牺牲,他没有亲人,来看望的人却有很多。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像个普通的老人一样躺在病床上,似乎在回忆从前的事。

“丫头。”

“……嗯。”

“丫头啊。”

杨老又叫了一声,江有枝才意识到他并不是在叫自己。

杨翼挽张了张嘴,眼神没有聚焦,没有再说话;几个护工上去给他换氧气瓶,动作娴熟而迅速。

她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

江有枝没有回头,只是静静看着自己恩师这双苍老的手——拿画笔的手和拿枪的手都会生起很厚的茧子,位置不同,但是它们都代表着同一种信仰。

她老的时候,手应该也是这样。

并不白净,而是像一盏用旧了的老茶壶,上面满是茶垢;年岁久了,白开水放进去,再倒出来,也能溢出满室茶香。

身后的人就这样静默站着。

她也没有动。

“老先生需要休息。”杨翼挽的主治医师摘下手套,对病房里的几人说,“请几位回避。”

病房的门缓缓关闭。

急诊科,好像病魔的到来那样猝不及防;走廊上,白炽灯散发出煞白的光,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一个护士推着手推车缓缓过去了。

江有枝坐在走廊的座椅上,低着头,一串玉石手链出现在她面前。

“昨天,你忘记把这个拿走了。”也许是因为走廊上空荡荡的,他的声音传过来,好像远方的钟磬。

江有枝没有接。

恍惚间,她的呼吸有些错乱;只是那一抬眼,所有的情绪都饱含在里面:“你骗我。”

沈岸的背后就是那一盏灯,他的轮廓如鸦色漆黑,好像该隐张开了翅膀。

喉结上下一滚动,他并没有说话。

江有枝站起身,大步向屋外走去。太冷了,风吹得她头皮发麻,好像世界在这一刻变成了冰窖。

她转过身,站在冷风里,推掉他递过来的一件大衣:“不用,你自己穿上。”

他依然没有说话。

这一刻,天地好像只剩下了两个人。

“沈岸。”她的鼻息喷出来,形成白雾,逐渐凝结,又逐渐消散在空气里了,“手链给我。”

他伸出手,二人的手被一条手链相牵连。

她没有用力,他也没有意图松手。

只是一瞬间,二人一起松手,这串珍贵的玉珠手链散落在地上,滚了一地。

“你骗我。”她往后退了一步,并没有弯腰去捡,“为什么?”

他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没能说出那句:“我没有骗你。”

她深吸一口气,拳头攥紧,眼边赤红:“温锦书根本就没有去看你爷爷。沈岸,你为什么要弄一条假手链来骗我?”

他没有穿上大衣,身影显得很单薄。

沈岸走上前一步,想去抱她,没有意外地,他被推开。

他舔了舔后槽牙,声音轻轻:“小枝……”

“你现在在想,是谁泄密的,对不对?”江有枝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灌进肺里,“不用猜了,我听到了你和沈爷爷的谈话。”

沈岸呼吸一凝:这么说,其他的,她也听见了。

“你别露出那样的表情,我不需要怜悯。”江有枝的头发被风吹得扬起来,在风中漫散开来,面容上,她一双眼在黑暗中显得光点斑驳,“你也不需要因为可怜,强迫自己跟我在一起。”

“……你冷静一点,小枝。”他好像真的不会哄人,尤其是在这个时候,他应该上去抱抱她。

可是她心里那一簇火苗好像已经熄灭了,这会儿透过她的眼睛,只能看见一片深夜般的漆黑。

“我不应该喜欢你,”她仰起头,怕泪水掉下来,“也不该每次都向神明许愿,像个傻气的没成年的孩子。”

这是她第二次在他面前哭。

但实际上,她已经为他哭了那么多次。

医院里,急诊的红光好像暗夜里的獠牙。

白衣天使们正在和死神做斗争。

她就这么站在室外花坛前,人很纤瘦,在风里和夜色融为一体。

“三哥,队里有消息说——”陈延彻走到门边,看到这一幕,终究还是没有走出去。

他突然记得,有一次大院儿里的聚会上,他问沈岸:“你对有枝姐到底是什么感情?”

沈岸的回答是:我会护着她一辈子。

爱护不等于爱,那东西太玄妙了,那位□□喇嘛参悟了一生都没参悟明白。

“你先穿着,不要着凉。”他把外套披在她肩膀上,动作一如既往,带着很强的侵略性。

一种脱力的感觉将她拉入深渊。

她看到他的眼,一双如狩猎的猛兽般,冷血且沉稳的眼。

她低血糖了,沈岸把她打横抱起来,来到医院的vip休息室。

“这位小姐怎么了?需不需要注射葡萄糖?”眼尖的护士立刻发现。

“她不用。”沈岸的声音就在耳畔。

他用温水和白砂糖混合,扶着她坐起来,把杯子放到她嘴边,缓缓抬起一个弧度。

喝了几口,他就用指腹帮她轻轻按压太阳穴。

这种无声无息的挽留,似乎是下意识的动作,连他自己都还没明白,就这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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