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 烛灯明亮,陈设雅致, 那灰阁主人悠悠然地坐在几层纱幔之后,仍是不肯露面,手中轻轻摇着一把团扇。
顾览早已想好了完美的开场白,但不知为何,当正式站在这个人面前时, 心中却充满了无法搁置的不真实感,他觉得这房间里布置得有些奇怪, 好像少了些什么东西。
灰阁主人先开了口:“秦某不知顾馆主今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馆主可有什么吩咐,尽管提便是。”
她的声音其实十分年轻,甚至带着几分娇俏感,着重咬“秦”和“顾”两个字,想是有些不满被人家称作夫人吧。
顾览知道自己身份暴露,也反应过来方才的失礼之处,不过令他惊讶的是,这位灰阁主人居然姓秦。“是顾览莽撞了,望阁主海涵,”顾览诚恳道,“只是觉着能够管理好如此复杂的组织,一定是位成熟而稳重的大人物,没想到阁主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作为,实在是令顾某汗颜。”
“哈哈,”灰阁主人烂漫地笑笑,“馆主又不曾见过我,怎知我年纪轻轻?说实话,我倒是很喜欢听你叫我秦夫人呢。”
叶钦身上气息陡然一冷,眉头深深皱起。
秦夫人又道:“我与馆主相见如故,非常愿意多交一个朋友,馆主也不必考虑太多,直接说明来意吧。”
顾览便将游荡的情况简洁明了地说与秦夫人,恳请她能在明日之前撤去契子:“只要夫人答应,无论代价如何,顾览都会竭尽所能。”
听过他的话,秦夫人略微沉顿片刻,映在藕色纱幔上的妙影忽地向前一探,朝顾览勾了勾手指:“馆主介不介意近些来说?”
“当然不……”顾览不假思索就要朝她走去,却被叶钦用力地攥住了手臂。
叶钦用口型告诉他,当心。
顾览眨了下眼睛,示意他放宽心。
一步,两步,顾览在距离纱幔适宜的位置停下,静静垂立的褶纹中,似乎已经可以窥见里面那人衣服的颜色。
“再近些。”秦夫人轻声道。
顾览犹疑了下,回头看一眼叶钦,见他冷冰冰地别过了脸,走到墙边抱胸而立。看到顾览没动,秦夫人笑了笑,声音压低,向顾览靠去:“若不是今日你来,恐怕我也无缘一见君座大人的真容,这里先谢过馆主了。”
顾览略有些吃惊,想不到她竟连叶钦的身份都知道了,淡淡笑问道:“夫人想要什么呢?”
“我不缺金银珍宝,也不稀罕什么秘籍神兵,”听声音的远近,秦夫人似乎是紧贴着帷幔说话的,只是不知道她用的什么厉害功夫,轻飘飘的纱帐竟然丝毫不被吹动,“这个人情馆主就记在心里好了,等到来日我有了难处,只求馆主能像对待这位好友一般对我。”
“这是自然,”顾览松了口气,“夫人的恩情,顾览一定不会忘记。”
秦夫人玩笑般地“嗳”一声道:“那就这样吧,我可不能和你再说了,墙边那位像是要把我吃了似的。馆主,撤销契子要到城西的无常街去,乘风会带你找一个叫佘有极的人,你只管放心跟着他就行了,不过今夜雾大,走水路到城南可能会慢一些,但一个时辰也是够来回的。”
顾览再次向秦夫人道谢,随后便同叶钦出了这房间。乘风果然笑眯眯地等在外面,看样子是已经收到了阁主的安排,他向顾览躬身道:“先生请随我来。”
乘风解释说,灰阁平时的交易都是在船上解决的,秦夫人会在几十份客单中精挑细选出一些,然后就具体规则与价钱逐一与他们详谈,这个过程会持续一个时辰,也就是独属于灰阁的第十三时辰。过了这个时辰,所有外客都必须下船,不得作片刻停留。
“据说这些人下船之后,会发现外面仍是他们上船前的时间。”顾览的语气半是疑问半是陈述。
乘风伫步:“难道先生不相信?”
顾览笑道:“让我亲眼见识一次,就会心服口服了。”
“这有何难,”乘风难掩自豪之气,“先生若是在船上足足待够一个时辰,下船后自会见分晓。不过因为要撤契子,必须先往城西去,雾大船行得慢,恐怕会耽搁上一会儿。”
顾览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只要我回去之后将来往路程用时减去,就可以知道目前为止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对吗?”
“正是如此。但乘风要提醒先生一下,将路程用时抛去后,能得到的只会是一片空白。”
船开动后发出闷闷的声响,行程中的时光好像比之前更加冗长无聊,顾览吃着叶钦给他剥好的花生,问道:“从咱们登船的地方到城西无常街,平常情况大概需要多久?”
叶钦单手“恪啪恪啪”地胡乱捏着花生,有些不耐道:“除了臭水沟的老鼠,没有人会对每个犄角旮旯都了如指掌,更何况是这种穷酸肮脏的地方。”
“哎,”顾览拖着下巴叹一声气,“君座大人的意思,是在说自己还不如臭老鼠认的路多吗。”
叶钦沉沉哼笑一声,充满磁性的浑厚嗓音听来有种不可抗拒的魅力:“顾览,你也不是无所事事的闲人,做事要讲究适度取舍。为了一个不必要的人投入这么多精力,如果到头来只是百忙一场,你要怎么办呢。”
顾览枕着自己手臂,慵懒地打了个呵欠:“只是一晚上而已,不要这么小气。”
“一个晚上可以做很多事情,”叶钦冷声道,“娑婆堂亦有自己的规矩,那就是从来不做赔本的事,馆主,你该为自己这一晚的任性付出代价。”
顾览把脸埋在臂弯,忍不住偷笑了下。如果此时坐在这里的是一个对叶钦毫不熟悉的人,一定会被他强势的表情和冷言冷语吓到,误以为他真的生气了。但顾览不会,他对叶钦实在是太过了解,了解到只要叶钦动动眉毛,他都能知道这人是惊讶还是开心,或者只是单纯的鼻子不舒服,宁可强忍着也不动手去揉。
叶钦的言外之意,无非是想告诉顾览现在他很不爽,他又不是顾览的狗,凭什么要被人呼来喝去?
男人,本座不喜欢你那种游刃有余洋洋自得的表情,本座不高兴了,快点过来哄。
“先欠着,”顾览拉过叶钦的手,把他修长有力的手指一根一根捋平,然后将下巴枕在宽厚的掌心上,抬眼看着他道,“来日方长,君座大人。”
叶钦那完美冷酷的表情轰然崩塌,眸子一颤,脸颊微微泛红,下颌线条明显紧绷起来,他扭头背向顾览,不让他看见自己这副狼狈样子,毫不使力地抽了抽手掌,闷声道:“少跟我来这套,狡诈。”
顾览憋着笑,乖乖认命吧叶钦,你注定是我顾某人的大狗子。
“那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从咱们登船那里到城西无常街,大概要多久呢?”
叶钦想了想,道:“我只能大致给你估计一下,若是骑马,不足一炷香时间就能到。水路绕了大弯,还是逆流,雾夜,来回不会少于一个时辰。”
途中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后来顾览不自觉地浅睡了一会儿,好在醒来时看见叶钦睁着眼睛,不过神色明显有些疲倦。
船舱角落燃着香炉,他之前刻意留意过,现在新放的第二柱香刚好快要燃完,说明距离启程已经过了将近半个时辰。
“奇怪,”顾览揉着太阳穴,“怎么今晚出奇地觉着累。”
船速减缓,逐渐能听见岸上些微人声,乘风过来告诉他们城西到了。
外面雾气依旧遮天蔽月,白茫茫地凝滞着,即使两人站在一拳之隔的位置,只要不发出声音,彼此之间也很难发现。
乘风引着顾览与叶钦走上岸边一幢小楼,表面看上去就是个又旧又破的小酒馆,一楼散坐着几个风尘仆仆的黑衣人,正一声不吭地喝闷酒,像是连夜从很远的地方赶来,斗篷上沾满了尘土夜霜,右手都掩藏在斗篷里,紧紧握住兵器。
见顾览三人从门外进来,这些人都不约而同地转头去看,酒馆里灯昏烛暗的,将他们面目封上诡异的阴影,然而那股强烈敌意与杀气却更加明显。
更多眼睛瞄准的是叶钦,而叶钦本人似乎提不起丝毫兴趣,仿佛一头吃饱了的狮子,恹恹地从一群鬣狗前经过,根本不会多看他们一眼。
酒馆老板佘有极一早就知道了消息,正在二楼候着他们,他与乘风简单寒暄两句便领着顾览去“合契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