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萧师兄,事已至此,何必多言。”云眷未等他说完,轻轻拉他衣袖,摇头示意他不必再说。郁盛见状,勾了勾嘴角,转身离去。
清萧急道:“你不是说他看到那蒙面人了么?你怎么不当面问他?否则谁还能证你清白?”
云眷淡淡一笑,道:“他有心指鹿为马,再问又有何益?算了。”
云锐向广涵道:“强将手下无弱兵,令高足对着诸位师长礼数真是周全,就连扯起谎来也是面不改色。他若真未见那蒙面人,云眷师妹撒这个一拆即穿的谎岂非太笨?”
正平斜睨着他道:“怎么,还要逼着弟子为你们作伪证么?郁盛德才兼备,在外门弟子中首屈一指。自己有错,还要在弟子面前现眼?”
清萧冷冷道:“郁盛有才不假,德行倒是看不出来。连师长也未必以德服人,弟子自然会有样学样,真是严师出高徒。”
广涵也不理会他嘲笑,转向云眷道:“这下你还有何话说?不能自证清白是因为你并不清白。”
清锋缓缓道:“两人各执一词,仅凭这本册子并不足以断人是非,云眷若能找到帮忙押运的弟子,可当面对质。”
广涵横他一眼,冷声道:“书院中弟子虽不全,可也有两三百之众,现如今在休假,仓促之下如何集中?她刚才指出郁盛,但是郁盛不愿做伪证,难保她不去胁迫其他弟子。这件事情毕竟是我派内务,可暂且搁置,慢慢解惑。我今日来并非专为剑阁起火之事,而是另有一桩要事。”举掌轻击两下,道:“带上来。”
门外弟子架着一人应声而入,将他扔在地上,退出剑阁又关好门。广涵道:“事关我派声誉颜面,我便关起门来说。恰好正平师父在此,一同主持个公道吧。”转头问道:“云眷,你可认得他?”
云眷低头看看那人,只见他四十上下年纪,衣衫破旧,形容猥琐,眼神浑浊,到处打量,与自己视线相交时掩不住瑟缩之意。此人一非双亲世交二非派内师长,云眷仔细想想,摇头道:“不认得,我从未见过此人。”
“可他却认得你。”广涵满面愤恨之色,视线从在场几人脸上逐一掠过,缓缓道:“日前我带弟子游历,午间行过一片树林,因急着赶路,天气炎热,不愿往复,便未去镇上打尖,只差两名弟子去镇上买些干粮果品。忽见那两名弟子追着一人向树林而来,我便截下了他。”
“他本是一副泼皮无赖之状,道要杀要剐随便,谁料见了我却如同见鬼一般,或者说见我身上衣衫便似见鬼一般。我威逼之下他才言道多年前曾见一女子方此衫,颜色虽有深浅之分,样式却别无二致。其时那女子正值妙龄,二十上下年纪,杀了他结义兄弟。”
“他与结义兄弟本是泼皮破落户,以偷窃拐卖为生,被失主、事主骂上几句、毒打一顿本不稀奇,但是他那结义兄弟是被人虐杀,生生削耳、刺目、剜舌、断四肢,割破血脉,血尽而亡。”
广涵一字一句,愤恨非常,阁内众人不约而同看向云眷,神色惊疑不定,却见她目光平视,神色木然。
广涵沉声道:“你来说。”
那泼皮看看众人,颤声道:“那日我那兄弟约了我去他家里喝酒,说很快手头就宽松了,我凑巧下午也刚刚做了一桩买卖,心里高兴,在镇子上多买了几样下酒菜,又被追......耽搁了会才到他家。谁知道,我刚去就听到兄弟惨叫,我躲在断墙后不敢出声,偷偷探头出去,看见这位......师父一刀一刀朝我兄弟脸上招呼,先割眼睛耳朵,再割舌头,又切断他手脚,在他身上划了很多刀,我那兄弟一直哀号,慢慢不动了。那天院里灶台的火光映着她的脸,她......那凶狠的神情,脸上沾了血污,我......至死都忘不了。”
广涵面沉似水,再问:“你还记得是哪年哪月么?”
“壬......壬午年夏......夏天。”
算算年月,云眷那时正值双十年华,描述并未失实,且众人见这泼皮将灶台、断墙等细节说得清楚,心中已经信了七八分,又见云眷死死盯着他,神色可怖,显是恨极。众人身为忧黎内门弟子,祖师创派宗旨自是一清二楚,以武犯禁本就有违门规,更何况身怀武技手持利刃伤一个手无寸铁从未习武之人。若真有其事,云眷当真是犯了大过。
清萧拉拉她衣袖,扬声问道:“师妹,可有此事?若是有人陷害,我帮你到底。”
云眷神色木然,看着清萧道:“谢谢师兄,当日我既做下这事,便想到会有今日。”声音虽轻,却无异一声惊雷,话中之意,显是承认不讳。
第57章 幽禁落月
云眷此言一出,清云三人瞠目结舌,面面相觑,正广二人对视一眼,冷眼旁观。
云眷环视众人,轻轻道:“众位师父、师兄师姐,且容我问他几句。”也不待众人言语,走到那人身侧,问道:“那个下午我追踪一个窃贼,几番周折,到了树林边失去踪迹,后来也没找到。那窃贼是不是你?”
泼皮缩了缩身子,不敢看她,硬着头皮道:“是我。”
听了他回答,云眷目光陡然凌厉:“你下午做的是哪一票买卖?你说。”见泼皮瑟缩不语,云眷点点头,道:“你不说,我替你说:你偷了一个老婆婆的钱袋,她儿子是山中猎户,双腿重伤,高烧不退,老人家倾家荡产、东挪西借凑了钱财,又走了几十里路来寻郎中,郎中还未寻到就丢了钱袋。你可知老人家当街痛哭,哭自己幼失父母,少时守寡,丢了钱财,负债难还,眼见儿子医治无望,最后一头撞死在街石上?”抬起衣袖狠狠擦去面上泪珠,再问:“树林中那处破旧茅草屋就是你结义兄弟家?”
“是......是我兄弟家。”
“你兄弟家有什么人?”
“就他和婆娘两个。”
“你可知那女子就要临盆?”
“当然知道,兄弟还跟我说等她......”泼皮说到此处突然住口,看了看众人,闭口不言。
云眷怒目而视,厉声道:“等她什么?为什么不说!你兄弟打算等她生下儿子便将她卖给觊觎她美色的城中大户。眼见妻子腹痛难忍,你兄弟还拳打脚踢,让她为你们准备下酒菜。”
“知道她临产,你兄弟不去请稳婆,反而兼程赶到那大户家,说妻子临盆在即,明日可以来接人。”
“眼见妻子生的是女儿,卖不出好价钱,平添一张吃饭的嘴,妻子又因为牵挂孩子,不愿离开,你兄弟......那畜生便将初生孩儿扔到开水锅......”说到此处,众人相顾大惊,云眷已是哽咽难言。
“啪”的一声脆响,清萧越众而前,狠狠一掌打在泼皮脸上,骂道:“骂你兄弟畜生不如还真是侮辱了畜生,杀得好,合该挫骨扬灰才对。”云锐附和道:“不错,打得好,也杀得好!虎毒尚不食子,卖妻杀女,换了是我,必要一刀刀活剐了他。”
广涵怒斥道:“即便是取人性命,也该交给有司衙门,我辈行侠仗义,传道授业,若是如此恃武滥杀,让我派如何立足于江湖?”
云眷拭了拭泪花,站起身来,踱了两步,慢慢道:“交到看不见的地方总是不放心,这种恶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能继续为恶,倒不如自己处置了,岂不放心?”转头问那泼皮:“你兄弟的脾气秉性你必然知晓,且那日你在旁窥视,我所言是真是假?”
泼皮不敢看她,瑟瑟发抖,颤声道:“不......不假。”
云眷轻轻一笑,道:“既然不假,那你......去死吧!”眼神骤然冷厉,顺手向前抽出广涵腰间佩剑,向他颈中划去,只见一条血箭喷出,那泼皮满脸惊恐之色,在地上抽搐几下,停住不动。
广涵一愣之下来不及阻止,出左掌击她后心,右手握住她手腕,反手一拧缴下剑来,但是终究晚了一步,那泼皮已是死得透了。
众人突经此变,惊呆之后方才醒悟,广涵离那泼皮最近,云眷起身踱步便是在找最佳的出剑方位,她拔剑时剑柄朝前,竟不反转,如使一把极长的匕首,角度刁钻,剑程极短,出手狠辣,终于一招毙命。
云眷后心结结实实中了一掌,胸中翻腾,喉头一阵腥甜,终于撑不住,呕出一口血来,她举袖擦去嘴边血迹,毫不在意,轻轻笑道:“多年前我没有追回老人家的钱袋,眼见她当街自尽,今日总算将这遗憾补上了。只是不知这十多年来他又坑害了多少良善人家,这种人,便是让他多活一刻也会污浊了这世间,报应......终究来得太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