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眷回过神来,托腮懒懒答道:“我如何知道?记得你在书院的最后一次年节归来我请你喝酒......不对,再早......难道是当年同散堂比试那次,做了彩头的那坛?”
宣予放下酒杯,摇摇头:“非也。我第一次喝到红曲便是你入书院后头次年节归来那日。”
云眷愣住:“那是......”
“不错,就是你那坛。那日你们同窗相聚之后,柏风离开膳堂时在同散堂与我巧遇,便对饮了一番。”
云眷撇撇嘴:“后来也未见你提起,更不见你言谢,今日之酒我也不必谢你,只当是连本带利收了旧债。”说罢,饮尽杯中酒。
再问起这数年来踪迹,宣予一一作答,两人便如昔日在堂中一般,天南海北无所不聊。只是宣予这些年来四方游历,诸般风物一一亲见,比之书上读来大是不同。云眷托腮支颐,听他娓娓而道,偶发疑问他便讲得更细致些。后问及她这数年中饮食起居、授何课业,云眷不愿多言,轻轻带过,只捡了些趣事来说。她口齿本就伶俐,宣予又是昔日无所不谈的好友,一时间,宾主相谈甚欢。
北风渐大,怒吼连连,吹散了空中浮云,月色更显皎洁。湖心亭入口朝南而开,算是一个避风的所在。二人谈到昔日初入忧黎习艺时年少轻狂,一套入门的凌云剑法咬牙苦练,盼着终有一日腰佩长剑,仗义行侠,遨游天下。入书院时人人皆有一番抱负,但世事岂能尽如人意?忙忙碌碌度过此生而已。
二人习艺虽差了两年,但是弟子课业相差无几,谈及昔时习艺之事,云眷心中感慨,出了湖心亭,掠到湖边折下一只长长枯枝,在冰面上舞起剑来。
宣予站在亭口,负手而观,如今走南闯北,功夫虽放下了不少,但是剑法一招一式莫不牢记于心。这套入门剑法本就以轻功为基,她于轻功颇有天分,且在此授业数年,招式深得“凌云”之精髓,借着冰面光滑,飘逸之态更增,眼见她微呈醉态,与其说在舞剑,倒不如说持剑起舞更恰当些。
云眷酒气上涌,随意挥洒。宣予看那冰面之上一个素色人影越舞越急,亭外四周未掌灯烛,只有淡淡月光伴着人影起落,潇洒回环。
剑法终了,云眷随手抛去枯枝,收势轻轻掠回,仰首笑问:“如何?”
宣予缓声道:“爧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回身入亭落座。
云眷随之入内,惆怅道:“我如何能与公孙大娘比?”也不去饮酒,屈膝蹲身,将双手置于石釜上,石釜温热,一脸心满意足之态。
宣予默默旁观,记起也是一个冬夜,她初入同散堂,自己取柳叶青瓷盏给她在堂内饮茶之用,刚回内堂便见她手置釜上,暖着僵硬的手指,满脸惬意,恰如一只贪暖的猫儿。此后一年多,每次轮值时看书或是作画临字冷了她便是如此情态,忆起昔日时光,心下一阵柔软。
“家中亲人可好?”
云眷点头,轻声道:“一切都好。”
“记得你有一个妹妹,叫......”
“小名珺儿。”
宣予点点头,摇头晃脑道:“颜如美玉,形若君子,对否?”云眷轻笑点头:“珺儿确实颜如美玉。”顿了一顿,续道:“到明年四月底,珺儿便是七岁,现在有......这么高了吧。”抬起右手比了个高度,不确定地又往再高处比一比。
宣予看她如此,心中已是了然:“你不常回家?”
云眷摇摇头,轻声道:“父母妹妹日子过得顺心遂意,虽不常回,但知他们安好,心中便无挂碍。”略顿了顿,迟疑道:“何况我这年纪,在乡邻中已是为人父母,每每归家便有三姑六婆登门,颇扫父母颜面,我也不自在,待在书院也免去许多尴尬。”
其时坊间女子婚配大多以及笄论,行过笄礼后便可谈婚论嫁,不少名门望族甚至早早便物色人家,订下亲事,只等及笄便嫁。宣予知她及笄七年有余,确实已不再是最好的年华,便转过了话题问道:“以后有何打算?”
云眷抬头,眼中带了疑问,喃喃道:“以后?”
宣予轻轻问道:“难道你想一生守在这别院?没有想过以后的日子?难道你想一生独行?”递过一杯温酒,云眷也不起身,只伸长了手臂去接,听他发问,怔了怔,垂头沉吟,轻轻道:“以后如何我从未想过......师兄你呢?”
“我?立业之后成家于我再自然不过,我若娶妻......”宣予斜睨了她一眼,拉长声音道:“古人有训:娶妻求淑女。我若娶妻,必要身出名门,识文断字才好。”
叮的一声脆响,云眷手中一抖,酒盏落地,裂成数片。
云眷也不抬头,一只手软软垂在膝头,一只手仍按在釜上,低头沉思,喃喃道:“娶妻求淑女......一定要是名门淑女么?”
宣予看不到她神情,轻笑道:“那是自然,古人训,不敢违也。”云眷垂头不语,良久,抬头与他对视,双目中泪光莹然,宣予见状不禁错愕。
云眷缓缓起身回到座位,任由泪珠滑落,视线倒清晰了许多,借着亭中烛光打量宣予:虽一派风神俊朗,面上却难掩风霜之色,棉袍半旧,袖口已磨得微微起了毛边,抬手间白色里衣袖口镶边颜色微显黯淡,知他生计不易奔波辛苦,心下难过,转过了目光,望着亭中一角,轻轻问道:“不是淑女、亦非名门你可愿接纳?”
宣予握紧酒杯,只紧紧盯着她,皱眉不语。
云眷听不到他回应,虽未回头,但也察觉身周似乎冷了几分,心中一痛,咬了咬嘴唇,再轻轻探问:“世事本就艰难,粗茶淡饭,简衣素衫,不好么?”
忽听啪的一声,云眷转头看去,只见宣予手中酒盏破碎成片,双目直视自己,目光中满是决绝冷厉,一丝表情也无。云眷自与他相识以来,只见他温雅淡定,从未见他如此形容,知他已是气极。
宣予霍然起身,也不顾掌心有血珠滴下,拂袖而去。碎瓷被衣袖拂落地上,又是一阵清脆声响。云眷心中大痛,只觉万般悲苦袭上心头,伏桌而泣。也不知过了多久,寒意透骨而入,抬头看时,烛炉俱灭,出得亭来,万籁俱寂,明月清辉,更显凄清,天地间似只剩了自己,又有一人抛下自己,去了......
信步而走,回到住处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和衣躺下,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天光大亮,喉中一阵干痛,只觉浑身发冷,如坠冰窟,揽镜自照,双颊潮红,眼睛却异常明亮,知是染了风寒,也不以为意,披上外衫,向剑阁而去。
第44章 锦时如昙
安无自来别院后,每到年节时除安排好每日值守,晨昼检查门户便再无他事。如今见院中诸事安排已妥,着实松了口气。他平日劳碌,又无处可去,往往喝茶抚琴打发辰光,每年也只此时清闲些。
刚捧起一卷书来看,忽听得叩门声,云眷告进,见她神情悲戚,不禁诧异。
她与宣予都算是自己看着长大,一个清冷离群,一个幽居避世,都是轻易不与人接纳的性子,偏生二人相处融洽,不由生了撮合之心。宣予连接两日到来,自然不是为了拜见自己这位昔年恩师,昨日两人湖心亭对饮,料想今日应有喜讯传来,孰料却是如此。
安无看了看她身后,问道:“宣予今日未来?”云眷眼神发直,摇了摇头,哑声道:“未来。”顿了一顿,又续道:“恐怕以后也是相见无期。”
安无闻言吃惊不小,忙追问道:“为何?”云眷垂下头去,黯然神伤,良久,轻轻摇了摇头,慢慢道:“也许是我说错了话,也许是我太贪心奢求,也许......我不知道。”
安无见问不出个所以然,皱起眉头,暗暗发愁。二人都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奈何又都配了一副千回百转的肚肠,一个长袖善舞独来独往,一个博闻强识孤僻淡泊,在旁人眼中本只隔了一层窗纸,二人却沿着曲折回廊兜兜转转。心中暗叹聪明人犯起傻来往往比笨蛋还笨了三分,略想一想,道:“今日院中无事,你可愿随我出去走走?”
二人出了别院,安无引她向山阴而行,越走越高,山阴处本就阴冷,终年不见阳光,前些时日又连降大雪,只有一些巨石露出头来,好在二人轻功俱佳,倒也并不甚费力。行了近半个时辰,伴着寒风传来一阵清香,绕过山坡,是一株梅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