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儿抿嘴笑道:“小姐平日在自己小书房看书,公子要求的珍本不止放在这一处,小姐是去为您取书了。”崔公子点点头,慢慢品茶。直喝得碗中茶淡而无色,柳洑方缓步而入,手中拿了两卷书,道:“近两年求学在外,少居家中,书又放得分散,去得久了,真是失礼,公子海涵。”
崔公子心中明了,轻轻一笑,开门见山道:“敢问小姐可是对在下不满?”
柳洑放下书卷,浅浅抿了口茶,温言道:“公子风华出众,柳洑怎敢小视?”
崔公子摇摇头,长叹一声:“可是小姐自始至终并未正眼看我,怎知公子我风华出众?”见柳洑转头,双眉微皱,淡淡问道:“小姐可是有意中人了”
柳洑涨红了脸,瞪眼直视道:“你别胡说!”
“那你为何如此敷衍?你我皆知今日家父过府拜访为虚,要你我二人互相相看为实。小姐若无意中人怎会如此怠慢于我?别说为我寻什么孤本,我是断然不信的。”
其时天下太平,物阜民丰,民风也日益开放。崔柳虽是世家大族,但因家族中皆有形形色色人等,并非全拜在孔圣门下,且崔家公子曾在外求学,柳洑也在书院读书,故而两家倒也并不拘泥陈规旧俗。在下父母之命前让儿女自己相看,不越礼法即可。柳洑平日在书院也常听说某某师兄定了亲、哪位师姐许了人家等等,自己年岁已不小,父母此举已是极开明了。
见崔公子说话如此开门见山,柳洑深吸一口气,正色道:“公子误会,我确无意中人,只是不愿如一般闺阁女儿家相夫教子洗手羹汤。柳洑自知德容言工一无可取,平生只喜欢读几卷书,还请公子成全。”敛容整衣,深深一礼。
崔公子看她张口便将事情说绝,不由苦笑:“若是......若是嫁人之后仍然可以读书习剑,不困于闺阁,你可愿意?”
柳洑闻言一惊,回头与柳儿对望,二人脸上皆是愕然之色。
“崔某不是那迂腐不通之辈,也不喜眼中只有针线羹汤的深闺弱质。来日若能与妻子谈书论画,琴剑相谐,实胜过姬妾满院、富贵万千。”
柳洑沉默片刻,摇头道:“在其位需谋其政,柳洑不喜尸位素餐,一会见了令尊与家父还请......”一时找不到合适用语,崔公子心中慨然长叹,徐徐接道:“请我恶言几句,直言你我二人性情不合,对否?”见柳洑连连点头,不由更加郁闷。
二人谈到此处本已无话,崔公子想了一想,实在心有不甘,再问道:“敢问小姐是对我哪里不满意?”见柳洑惊讶,忙续道:“我见小姐有一般女儿家没有的爽利之气,所以冒昧询问。若是换了一般闺阁千金,在下无论如何不敢唐突佳人。”
柳洑沉吟一时,慢慢道:“公子哪里都好,只是......”皱眉思索,似在措辞。
“只是入不了心吧?”崔公子自顾点了点头,随手取了两卷书,向外走了几步,驻足回头,道:“世事原无定数,将来之事谁也说不准,若有朝一日小姐改了初衷,我......”
柳洑深深一揖,道:“公子盛情,先行谢过。只是柳洑愚钝,初衷难改,公子见谅。请。”
崔公子失笑:“小姐还要送我出去?”
“上门皆是客,自律严而待客诚,我柳氏家规如此。”
二人一同出了书阁,再也无话。
回到正厅,崔柳二人正观摩一幅《空山雪景图》,崔父见二人过来,便道叨扰许久,时辰不早,告辞离去,父女二人直送至大门,望着崔家父子登车离去方回。
第23章 有故人归
柳父看她神情恭顺淡然一如往昔,虽无欢欣但也无不喜,想着毕竟是女儿家心思,还是改日让妻子过问为好。何况崔家若不满意,自己再情愿也是无用,便未开口相询。
柳洑回房卸了钗饰,心中惴惴,怕母亲问起时自己答不出满意说辞,也不敢露面,只让柳儿将母亲饰物送还,自在小书房看书避静,候着崔府回复。
又过了两日,崔家回了一封书信。柳父读完信叹道:“崔公子忽患心疾,正延医问药。崔大人信中对你颇为赞许,他处事向来磊落,儿子病了也不相瞒,只说待他痊愈之后再议此事......”
柳洑听完松了口气,心中暗暗感激。略问了两句,道是崔公子那日离开柳家后与同窗好友相约去了郊外驰马,因天寒风大,风邪入体,侵了心脉,需静养一些时日。柳父见崔父信中言辞恳切,对自家颇有接纳之意,便着人备了些药材补品,上门回访探望不提。
转眼年节将毕,柳婶与柳儿照例备好衣食。到了山脚下,柳洑背好行李,与柳叔父女道别。路仍是不长,想想前两个年节四叔都备下酒食让自己带回书院,今年四叔不在,父母亲因有珺儿要照顾,也无闲暇。去年自己还是华衣盛饰,未等上山先遇故人,山路似乎也格外好走些。今年自己衣衫简素、妆容浅淡......就连心,也是前所未有的落寞。
回了居所便着手洒扫,多日无人居住,室中已是积了一层灰,倒不愁无事可做。将衣衫用物理好,看到自己带回来的雪花糖、龙须酥,怎么也提不起兴致。还记得两年前刚回书院葛师兄便邀约众人,同窗十人一个不少,推杯换盏,好不快活。如今楚华章已去,自己又因曲溯之事见怪于同门,书院声望日盛,去年招了不少新弟子,葛师兄主理同散堂分身乏术,更见寥落了。
眼看自己居所窗明几净,净了手,将自己行囊中的小食挑了几样尚明靥素日爱吃的装好送去,未料她尚未回书院。好在天气寒冷放得住,将吃的收好等她回来。因课业未开,颇有闲暇,每日便磨墨练字,颇有静心安神之效。
某日,已近酉时,夕阳虽未落,天光已渐暗,练字太过伤神,柳洑将纸笔归在一处,正要出去,门被轻轻叩响、推开,尚明靥蹦蹦跳跳进来。柳洑颇为惊喜,便问她何时回的书院,年节过得如何。尚明靥笑道:“且不忙着回答,今日我与你一同去用夕食可好?咱们边吃边叙。”
柳洑披好外裳,与她一同去了膳堂。
放好夕食,尚明靥打开随身锦袋,取出一盒风腌小菜佐餐。灯火映照下,柳洑见她笑意满面,染得眉梢眼角一团喜气,便问道:“可是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
尚明靥略显惊讶,伸手抚着面颊道:“有这么明显么?”柳洑摇了摇头,皱眉道:“也不太明显,我若闭上眼睛就看不到你满脸喜色了。”尚明靥知她打趣自己,稳了稳心神,低声道:“年节时我与孙师兄订了亲。”
柳洑闻言也代她喜欢,问道:“那有没有定下何时成亲?”
尚明靥垂头浅笑,双颊晕红,轻轻道:“定了明年九月十六。年后孙家伯父伯母去拜望族中长者,恰在一地,便到了我家中,与我爹娘商定下婚事。剩下的就是那些繁文缛节,三书六礼一样不少。”
柳洑听她娓娓道来,但觉一切顺利,未来可期,心中颇为她喜欢,道:“此处无酒,我便以这碗白粥代酒相贺,愿你与孙师兄俪影成双,共偕白首。”二人因性情相投,向来熟不拘礼,平日玩笑惯了,此时尚明靥见她如此郑重诚恳,心下感动,捧起粥碗喝了一大口,笑道:“借你吉言。”
两人边用夕食边聊,早不顾忌什么食不言的规矩。柳洑喝着粥吃着小菜,听尚明靥讲以后的新居格局,锦被和床帐选哪种颜色、绣何花样,妆镜要什么样式、有几处暗格,画眉是用青雀头黛还是铜黛,面上敷牡丹粉还是茉莉粉。
柳洑看她边说边比划,虽灯火黯淡,仍可见她双颊微微泛红,顾盼生辉。直听她讲到书房放一只瓷缸养几尾游鱼,突然一声轻呼,尚明靥不禁停下,奇怪道:“怎么了?”
柳洑面现惭愧之色,慢吞吞道:“你送我的那缸鱼在安无师父那里,年前我回家就托付给了他,一直忘了没有取回......”吐了吐舌头,皱眉道:“明日,明日我一定去讨回来。”
未料尚明靥愣了片刻,眼神闪烁,讪讪笑道:“其实那缸鱼不是我送的,是......你同窗的那位曲师弟送的。”
事出意料之外,但仔细想想却在情理之中。尚明靥天性活泼洒脱,一向不爱在花草摆设上用心,往日去她居所就见过她养死了一盆白牡丹、一尾锦鲤、两只山雀,只是不曾想那缸鱼竟是出自曲溯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