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黎眷+番外(159)

“柳师妹,可愿移步一叙?”唐薛侧身,抬手作请。

“唐师兄相约,我等却之不恭。”云眷欠了欠身,款款而行。

唐薛见阿平紧随其后,看了看云眷,笑问道:“这位兄台是......”

云眷望了望阿平,见他双颊微红,行动间略显局促,对唐薛笑道:“平兄与外子情同手足,对我回护更胜兄长。”

唐薛拱了拱手,招呼他一同在廊下坐了,捧出茶盘待客。茶盘乃是竹制,盘中散放着一只粗陶茶壶并几只竹杯。那竹杯粗细、长短各异,色泽有淡黄浅碧之分,既不成套也不成对,与时下惯用的青白二瓷相比另有一番古拙之意。他斟了三杯茶,先端起一杯笑道:“贵客临门,先饮为敬。”

云眷见那茶色呈淡黄,举杯浅浅饮了一口,只觉入口虽粗粝,细品之下却有一股竹叶清香,与茶器倒是极为相称。放下茶盏,好奇地问道:“唐师兄怎知我在此处?”

“你指的‘此处’是常山还是这条永川大街?”唐薛放下茶盏,伸手轻划,比了比门前街巷,意态颇为悠闲,笑道:“刚才街上那场吵嚷,我恰好路过,就站在茶楼对面。偶一抬头见是故人,便留下字条,托人送到你手中,自己先回书斋烹茶相候。”打量了云眷几眼,温声道:“柳师妹与昔年相比除了绾发作妇人妆,远远望去与年少时似并无不同,故而我一眼便认了出来。”

“师兄过奖了。我曾听人提起你在常山,是......离开书院之后便来了此处么?”

唐薛见她措辞谨慎,似是刻意避开了何事,摇头轻叹,朗朗一笑,轻抚着双膝感慨道:“对,自离开书院我便辗转来了此处,我......见怪于亲长,不容于族,便就在此地讨个生计。”

云眷曾听柏风提过他被逐出唐家,掐指一算,至今已有二十余载,本以为他人至中年,双亲年迈,彼此间再无隔阂,未料竟是如此。

想起昔年他在彣彧馆中受同窗逢迎如众星捧月,然而眉间始终不脱乖戾之态,如今行止斯文儒雅,眉目间平和淡然,颇有出世之意,哪怕提起私隐也是坦然自若,一派豁达磊落,与少时相比真真判若两人。云眷心中感慨,持盏沉吟。

“那时年少轻狂,伤人伤己。柳师妹,昔年我也曾对你口出恶言,这杯茶便当谢罪了,请。”唐薛双手捧起一杯热茶,神色郑重,便如敬酒一般。

云眷回神,轻轻摇了摇头,双手举杯,温声道:“唐师兄,无论你信与不信,时过境迁,我早已无恼意。请。”说罢举杯相敬,一饮而尽。抬头望了望墙外的竹林,换过了话题笑道:“师兄真是雅趣,这书斋虽离闹市不远,但难得有这一片竹林,自然清幽,仿佛与世隔绝一般。”

“昔年我不容于宗族,离开家后无处可去,为求生计,很是吃了些苦头。机缘巧合之下到了常山,此处乃古郡,又是通京要塞,来往商客、胡人不少,我在书院时西夜语算是颇有根基,所以总能接到一些活计,为他们与当地人谈生意牵线搭桥、翻译文书,后来小有积蓄,便租赁了这边角的店面,再后来买下改成书斋。因此处是街尾,又是城边,荒着一片地无人照管,我便试着种竹,时日一长便有了这片竹林,碧莹莹的,比之前添了不少生气。”

“书斋前面那几排竹师兄是刻意栽培成那般模样么?”

唐薛笑问道:“怎么,是不是别有一番意趣?”说到得意处,他放下茶盏比划:“我特意把书斋门前的竹子种得密些,间错开来,待竹大成材,便似一面巨大的屏风,不仔细看便难以发觉竹后尚有乾坤。”

“听闻竹若不得细心培护,入冬易凋,我看师兄这片竹林青翠碧绿,怕是费了不少心血。”云眷站起身来在庭院中踱了几步,抬头望了望书斋后,只见碧竹林立,怕有千竿之多,转身问道:“要种成如此这般模样,只怕最少也需十年光阴吧?”

“何止。从我埋下第一节 竹到如今......”唐薛垂头默算,启唇笑道:“已逾十五载。竹越来越多,这书斋便越来越清净,久而久之,能来这的全是有心人、有缘人。”

“师兄胸中自有丘壑,我敬您一杯。”云眷笑叹举杯,唐薛陪饮。

唐薛放下茶盏,向二人述说自己种竹的千般辛苦,万般意趣,待提及这竹林近年来也被归入常山一景,他满面欢欣,望着墙外碧竹,目光中隐有眷恋之意。

云眷曾听闻他出身南方大族,竹林在他故乡极是常见,此处却是极少。他流落在外,远离故土,却苦心栽培这片竹林,想必也是恋着故乡的缘故吧?

想到此处她脑中一热,冲口道:“血缘至亲之间哪有解不开的死结?你既然想家为何不回?哪怕只是探亲小住,岂不比你整日对竹而叹要好?”见他怔怔望着自己,忙住了口,讪讪道:“唐师兄,对不住,我失言了。”

唐薛垂头不语,慢慢饮了一口茶,又往炉中添了两块炭,长叹一口气,默然半晌方摇了摇头,淡淡而笑:“不必回了,徒惹烦恼,何必?”

云眷一向不喜探人私隐,刚才一问已觉失礼,此时见他似有苦衷,便不敢多言,只默默而饮。

唐薛为她续了杯热茶,想了想,开口问道:“柳师妹,你身为人母,又在书院中教过许多别人家的孩儿,我来问你:你因何养育孩儿?”

云眷一愣,茶盏停在口边,垂头静思。从来只有人问自己因何读书习剑、因何传道授业,却从未有人问过自己为何生儿育女。想了一想,答道:“因为我喜欢。”见他不语,又笑道:“近日来了常山,与昔年故人同聚一堂,看着小小的孩儿或是肉肉一团,或是眉目小巧、精致如画,宛如年画上的福娃娃,听他们奶声奶气地喊我姑姑,只觉打从心底说不出的喜欢。”比如七月、若瑆和阿绰。

唐薛微微一笑,再问:“那你可曾想过让孩儿为你所用?”见她面露茫然之色,解释道:“为你所用便是让孩儿以你之喜为喜,以你之恶为恶,你令出如山,他不得丝毫违逆。哪怕你让他绝情弃爱,他也要心甘情愿,照做不误。”

云眷明白他此番所言恐怕便是唐家父母的真实写照,心中不禁难过,轻轻摇了摇头,正色道:“我不会。”

“为何?”

“在这世间,人之所以为人,不仅是肉身存活,更是心中有所感,脑中有所思。若是喜怒哀乐俱无,好恶皆随他人,那不过是行尸走肉、悬丝傀儡。”说到此处,她唇角微挑,已有淡淡嘲讽之意。

唐薛轻轻点头,目光中含了几分期盼问询之色。云眷知他想问什么,沉吟片刻,轻声续道:“我若养育孩儿,只要他品行端方、有立身存世的本事就好,其余不会过多苛求。因为......”她顿了一顿,垂头看了看肚腹,目光柔了柔:“他来这人世一遭,自有他的一番精彩,容不得旁人安排。”

“说得好!”唐薛拍案,双手捧起茶盏,正色道:“师妹,我以茶代酒敬你一盏。”说罢仰头,一饮而尽,笑道:“我原以为以你执拗的性子论及亲恩孝道必有几分迂腐,甚至愚不可及,没想到你竟是如此通达开明,如今我才是真有几分佩服你,云眷师父。”

云眷递过茶盏,就着他捧的茶壶接满一杯茶,沉吟了一时,轻轻道:“师兄过誉了,我这不过是有感而发。还记得求学之时同窗中有位楚师兄因不喜课业、受家中钳制太紧,不堪重负,逃逸而去,逍遥山水,自在丛林,很是快意。后来这些年虽未曾见过,但偶有书信来往,知他常携妻带子陪伴双亲,承欢膝下,一家和乐融融。楚师兄曾言为人子女孝敬双亲本是天经地义,但若一味愚孝,自己毫无主见,非但于双亲无益,还累了妻儿。”说到此处停了一停,叹道:“有时我也会想:若他当年一味咬牙隐忍,勉力苦撑,未必能有如今这般光景。”

唐薛轻轻点头,转向阿平问道:“平兄如何看?你想要孩儿成为什么样的人?”

阿平看看二人,放下茶盏,想了想,憨厚一笑,道:“我一个粗人,说不出来什么大道理,但想着人和人没有天生一样的,有的人喜欢读书,有的人就喜欢种庄稼。自己喜欢什么,没办法强压着别人也喜欢,哪怕自己的孩子也是一样。”

上一篇:东涯龙吟下一篇:宠婢难为

同类小说推荐:

耽美作者主页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