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黎眷+番外(116)

柳暮一向只见她温雅内敛,从未见过她如此模样。眼见她鬓发散乱,双目通红,隐有癫狂之态,心中难过,想了一想,缓缓道:“九岁那年,我拜入韩夫子门下,入他学馆读书,为着往来便利,我搬到了家中那处旧屋。十一岁那年夏日,父亲病重,我又住回祖宅。因祖宅离夫子学馆甚远,我每日早早便起,由柳儿的爹送到学馆。”

“那日刚出二门,我隐约看到有个嬷嬷送两个人出门,神色慌乱,一个提着药箱,似是大夫模样,另一个听人喊她黄婆子。当时我并未在意,到了对着巷子的角门边,僮儿已在等着,说柳儿的爹去送刚才那两人去医馆,盏茶功夫即回。”

“我正候着马车来接,突然听到婴孩啼哭,似在左近,当时人声稀少,决计不会听错,我便与僮儿出门看个究竟。寻声望去,果然见角门外有一个婴孩,用厚厚的被褥包裹,只露出一张小脸。那孩子听到人语便不哭了,只闭着双目,似是养神。”

“不多时,柳儿的爹回来,看到那婴孩大惊,他从角门出去时分明没有,必然是他走后才有人将孩子放在此处。我们在那孩子被褥中发现一只锦囊,内里只有一张字条:洑儿初生,家逢巨变。柳氏高义,诗书传家,临别托孤,恳求善待。百死难报,泣离顿首。”

“看那情形,对方不是随意丢弃孩子,而是选中了柳家。当时我尚年幼,没了主意。柳儿的爹忽的一脸喜色,恳请我不要对外人讲,只当没有这回事,抱着那孩子进了二门。”

“那日午后,我自学馆回来,见祖宅中人来人往,底下人皆一脸喜气,道少夫人诞下柳氏女孙,老太爷命宅中挂红。”

“我去向父亲问安,只见他倚在如意榻上,精神甚好,榻边有嬷嬷怀中抱着一个孩儿,父亲正对着那孩儿笑语。见我过来,笑道:‘暮儿,快来看看你侄女。’拉着孩儿的小手,笑着低语:‘快看,四叔来看你了。’天气炎热,那孩儿虽以锦缎包裹,两只细细的手臂仍露在外,她左臂臂弯处有一颗朱砂痣。”

“我问侄女可取了名字,父亲笑道:‘她是我柳氏长房嫡孙,取名原不应如此仓促,但你大哥至孝,念着我不大好,便取了名,好让我放心。柳音同留,你大哥给她取名洑,意为留福。’说罢抬了抬手,着人取过那张写着名字的红纸来看。”

“我问父亲为何取了这字,因为之前年节拜祭时我见过字谱,你们这辈起名都是单字从玉。父亲言道:‘我原意取玸字,希望她人美如玉,品行亦如玉。只是你大哥说这孩儿命中缺水,便取了水字旁。虽与族谱有违,但与洑儿平安康健相比又算得了什么。’那几日,除了奶母哺乳、嬷嬷为你沐浴哄睡,父亲时时放你在身边陪伴,三日后,父亲拉着你的手含笑而逝。”

云眷愣了片刻,抬起左臂,将贴身薄袄左袖捋到手肘处,一颗朱砂痣赫然臂上。她看向柳暮,咧了咧嘴,泪水连珠而下,哑声问道:“那......我家人......”

柳暮拉住她手臂,将袄袖落下,摇了摇头,柔声道:“你家人既将你托付柳家,必是放心的。这许多年来不曾寻你,想是知道你过得尚好,不肯来打扰吧。”

云眷凄凄一笑,摇头道:“也或者是......他们来不了呢?”

柳暮拍拍她肩膀道:“凡人一世,不过是风吹落叶,自己既做不得主,便随遇而安也是好的。随遇而安之下,若能周全自己,身在何处又有何分别?”顿了顿,轻声问道:“洑儿,你可知我来历?”

“四叔,你......”云眷讶然。

柳暮叹了口气,垂头沉思片刻,缓缓道:“我家本是江边渔户,以捕鱼摆渡为生。三十多年前,我父亲、也就是你祖父调任北上,巨浪迎头,舟覆人散。我阿爹谙熟水性,下水救人,救回父亲与一名侍从后被上游滚落的巨石砸中,尸身随水而去。父亲仁厚,不肯离去,待巨浪平息,倾尽随身钱物雇人去下游打捞,两日一夜未果。我阿娘本就待产,亲眼见了这等惨事,伤心欲绝,眼见打捞无果,拼尽气力生下我后便撒手人寰。父亲厚葬了阿娘,又将我抱回家中,充作第四子。所以,洑儿,四叔和你均非柳氏血脉。”

云眷怔怔望着柳暮,满面尽是难以置信之色。

柳暮勉强一笑,点了点头,续道:“那年父亲因此事耽搁,误了任期,横遭贬黜。但他与母亲将我视如己出,三位兄长更是从小爱我护我,视若手足,后来兄长们陆续娶妻,几位嫂嫂也对我爱护有加。我记事之后,父亲曾带我外出游历,将我身世告知,又指了我阿娘所葬之处,说寻不到阿爹的尸骨乃是毕生憾事。他临去前曾拜托昔日至交对我照拂提点,我才能金榜题名仕途平顺。这许多年来,每每思及双亲我都感激不尽。我虽无亲生爹娘在侧,但是他们已是尽了全力照顾我、为我筹谋。设想父亲若将我随意托付,我或许只是江边舟子渔郎,平凡清苦,了了一生,断无今日尊荣,也不会是你四叔。”

“再说你,洑儿,当日大嫂临产,我虽不知出了何事,但料想她的孩儿已是不在了,上苍把你送到兄嫂身边,一来抚慰他二人失子之痛,二来了了父亲一桩心事,让他去得安心。人这一生,命数不定,守份从时,随遇而安,凡事做到问心无愧,便是最好的光景。你说对不对?”

见云眷点头,柳暮温言道:“折腾这一日,想必你也累了,我唤侍女来为你沐浴更衣,在此小住两日可好?”

云眷摇摇头,哑声道:“四叔且去陪四婶吧,我今日失态,怕吓到了她,我......想静一静。”顿了一顿,垂头不语。

柳暮看她欲言又止,轻轻道:“在四叔面前,你不必事事掂量,想说什么便直接说。”

云眷迟疑片刻,转头看着别处,轻轻问道:“四叔,我是不是不祥之人?”

柳暮闻言皱了皱眉,轻斥道:“胡说什么!先不说你让父亲去得安心踏实,自你来后那一两年,家中接连出了几桩喜事,比如二哥与三哥的孩儿陆续出生,比如族中置产经商,日渐兴旺。再后来,我中了秀才、举人,直到两榜进士。”说到此处握住云眷双肩,温和一笑,续道:“所以,四叔一直觉得你就是咱们柳家的福星,给全族带来了福气。不过......”

云眷蓦地转头,眼中露出几分惧色:“不过什么?”

柳暮失笑,道:“看你这孩子,你以为我要说什么?珈、珝、珬三人出生后大哥曾请来一位道长为你们看相批字。那位道长看过你的面相好一顿夸,四叔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那句‘掌事兴家,尤益夫族。’所以,洑儿,四叔想说的是‘不过这还不算什么,你最大的福气还在后头。’”

云眷听了,苍白的脸颊微微一红,勉强笑了笑,再不言语。柳暮知道她心结已深,除非自解,否则再劝也是徒劳,便点点头,道:“前尘往事都已随风而逝,我只希望你知道自己并不孤单。无论你身上流着谁的血,我永远是你四叔。”见她嘴边浮出一丝笑意,心中略宽,点点头出门去了。

云眷看着柳暮出了房门,笑意慢慢褪去。

“你看我们都是玉,只有你是水,玉代表尊贵,水只能低流。字谱上单字从玉写得明明白白,看给你起这名字就知道大伯和大伯母不喜欢你。”

柳家的孩子起名都是玉字旁,只有你是水字旁。君子比德于玉,不改动家人留给你的洑字,是因为父亲心善,还是因为你根本不配玉字旁?

“你看看你这装扮,比珈小姐可差多了,她还没及笄,单是簪钗就提早备下那么许多......小姐这略精致的小物件也被她搜刮得差不多了......要不是碍着四爷在,看那神情能直接下手从你头上摘了去......”

“老爷和夫人平素只要一句‘你是长姐,该有长姐的样子’就能打发了你。”

你的笄礼无人过问,唯一的一件礼物还是四叔所赠,而柳家的孩子向来娇生惯养,尤其女儿养得更是精细娇贵,比如柳珈,比如珺儿,她们才是闺阁小姐应有的样子......

“老婆子是说珺儿小姐尊贵,怕......怕摔了。”

“......娘亲还说家里好吃好玩的都是我一个人的,你不许和我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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