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屿轻轻地点点头。
这一刻,他是真心想与李知元携手度此生,百年同归去。
有这样一个人珍视他,他何尝能做铁血心肠之人?
往事如何他不顾,只看未来喜与悲。
陈景屿度过了人生中最为快活的半年。
他未曾听过的,有李知元讲给他听;他未曾见过的,有李知元带他共览。
他从来不知道人可以这样恣意地活着,从来不知道阳光照在身上原来是这么暖和。
前尘的阴暗和诡计似乎再与他无关。
他不是陈家的庶子,也不是李知迎最为得力的手下,他是陈景屿,作为普世人活着的陈景屿。
有时候,他都怀疑自己从前的经历只是一场梦,是李知元伸出大掌奋力将他从噩梦里拉出来。
但梦确是梦,只不过碎的是美梦。
皇帝忽生急病,命不久矣,朝堂风云诡谲,瞬息万变。
南朝五位皇子,二皇子、三皇子最有望继承大统,而李知元因着母家势力强大,亦可一争。
二皇子在外出路上遭遇行刺不幸丧命一事传出,陈景屿便坐不住了。
他秘密见了李知迎。
二皇子之事,定是李知迎的手笔,而下一个目标,无疑就是李知元。
时隔多日,陈景屿再一次跪在了李知迎面前。
上回一跪,是他与李知元成亲前昔,他叩谢李知迎将他从陈府中解救出来。
“这八年,属下谢过三殿下栽培之恩。”
“属下对三殿下衷心天地可鉴,但属下恳请三殿下归还属下自由之身。”
“恕属下再难为三殿下效劳。”
他的一腔情意,却成为李知迎拿捏他的最好把柄,那时他便已经看清。
他为李知迎做了很多违心之事,而后,只想堂堂正正做一个人。
他印象中从未见李知迎发那么大的脾气,甚至摔了桌上的茶盏,满地碎渣。
“你往这儿跪上一个时辰,我便应允。”
陈景屿二话不说就要跪下去,却被李知迎推出三步远。
李知迎背手而立,音色沉沉,“你走吧,你为本殿密谋多年,本殿念你有功在身,特赦你无过,不准再出现在本殿面前。”
过往如烟,一笔勾销。
而今,陈景屿再跪在李知迎面前,求他放李知元一条活命。
李知迎眼神晦暗,半晌未语。
“三殿下,当日我应殿下之令与知元结连理,这半年相处,我断定他绝无夺位之心,殿下又何必赶尽杀绝?”
他关心则乱,不顾往日,口无遮拦。
李知迎笑得阴冷,“你可知,本殿七弟背后有谁,那是南朝的三朝元老,手握重兵,你说本殿赶尽杀绝,你怎么不为本殿想想,倘若七弟起异心,本殿该当如何?”
陈景屿坚定地反驳,“他不会。”
李知元心系江湖,天性烂漫,从来不曾沉迷于权势,更别说弑兄夺位。
虽然李知元和李知迎身上流着同样的血脉,但他与李知迎是不同的。
李知迎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此时怒意腾升,连连说了几声好,末了道,“要本殿不杀七弟可以,你替本殿再办最后一桩事。”
“何事?”
“盗取七弟府中的虎符。”
虎符乃李知元外祖父所赠,能调动八千精兵,是李知元手中的筹码。
陈景屿不肯答应,决然离去。
他还不知,此番前来寻李知迎的行踪已被李知元的好友蔡卓察觉,更不知往后的一念之差会酿成大错。
他离开后,李知迎三番两次挑衅,先是陈府进刺客,再是李知元外出遭遇行刺,陈景屿再无法装作若无其事。
盗取虎符当夜,月明星稀,他给李知元喂了迷药,待李知元熟睡之后,潜入屋内的机关阁,在二十个格子里找到虎符,就当他以为事将成时,灯如白昼照亮他。
机关阁涌入十来个侍卫,李知元从火光里缓步走上前,他的面容一如既往的俊美,但神情却悲愤交加,四目相对,陈景屿手中的盒子掉落在地。
李知元音色颤抖,是不敢置信,是痛心疾首,“真的是你......”
陈景屿闭了闭眼,慢慢取下面罩,面色惨白。
李知元揉碎了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极为凄凉,“你背叛我。”
“陈景屿,你背叛我。”
次日,油桐花败,凤凰花枯,李知元和陈景屿情至尽头。
再难回首。
作者有话说:
前尘往事交代清楚了。
鹅子要犯混了,但也不全怪他,谁让鹅媳妇偷东西被当场抓获呢!
第14章
往事如烟,烟散了,梦也就醒了。
如今想来,陈景屿和李知元之间更像是荒唐梦一场,陈景屿以为自己能触手摸到光,殊不知,他早已经失去见光的资格。
李知元的质问如同一颗颗钉子往他骨肉里钻,他却难以反驳只言半语。
“你是三哥的人?”
“是。”
“你与我周旋,是受三哥的意?”
“是。”
“你......”李知元艰难地将话说完,“你嫁给我,也是我三哥授命。”
“是。”
连着三个是字,打碎了李知元和陈景屿所有的温情。
他如何向李知元开口,他做了这么多,确真心爱慕,有谁会相信一个叛徒。
莫说是李知元,连陈景屿都要怀疑自己,他给自己找那么多理由,是不是只是为了减少些许的愧疚感,毕竟,是他对不住李知元在先。
他只是没想到,李知元会因此与李知迎兄弟反目,甚至夺取皇位。
而等南朝政权稳定,李知元已然成了南朝新皇,而他再不是什么七皇子妃,只是阶下囚一个。
——
十一月初,黄道吉日时,李知元册封蔡卓胞妹蔡怡为南朝国母,举国欢庆,处处张灯结彩,钦天监在南天寺祈福,底下跪了乌压压一众子民,皆是祈求新皇国母相敬如宾,白头偕老。
有人得祝语,有人被遗忘。
罄钟传百里,敲进明轩殿时,陈景屿正蹲在院前给一朵快要枯萎的野花浇水。
分明是悦耳之声,听到他耳里,却有如聒噪蝉鸣,他望着耷拉着的花叶出了神,不知道说与谁听,“万事有命数,是你没有这个命,强求只会遭反噬。”
说罢,不再理会将枯之花,费力起身往屋内走去。
每走一步,便听得一声罄钟声传来。
忽的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进了明轩殿,一个老太监模样的人出现在此。
宫人纷纷向他行礼,喊他王公公,是李知元身边伺候的太监。
“陈大人留步。”王公公小跑着上前。
今日他本该全程陪着李知元,但中途李知元却让他来此处送样东西,紧赶慢赶,十一月的天出了一身薄汗,可算赶来了。
陈景屿不解地看着他。
帝王秘事不可为人知,王公公望着昔日的七皇子妃,做了个请的手势,“陈大人,屋里谈话。”
陈景屿一颗心吊了起来。
到了屋里,王公公也不卖关子,从袖口中拿出浅棕色的信封,封口完整,他递给陈景屿,说道,“陛下让我交给您的。”
陈景屿忽然失去了接过的勇气,十指都在发颤。
王公公见他久没有动作,只得抓起他的手,把信件塞进了他掌心,唏嘘道,“您与陛下之事老奴无权过问,只是恕老奴斗胆一句,往后还望陈大人安分些,莫再让陛下伤神了。”
陈景屿用力握紧信件,将信封捏出印子,他苦涩道,“有劳王公公费心。”
王公公还有要务在身,送完了信件,又急忙忙往外赶,陈景屿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信件轻飘飘,捏在手中犹如千斤重,但陈景屿从来都不是逃避之人。
他艰难地控制自己发颤的指尖,将封口撕开,慢慢抽出里头的宣纸,摊开来看——休书二字赫然跃进眼底。
眼前发黑,但陈景屿还是努力辨认其中寥寥数语。
“立书人李知元,凭媒聘与陈氏共结连理,岂期陈氏居心叵测、用心不纯,特立此书,与其恩意两断,永无争执。”
陈景屿重复着最后八个字,“恩意两断,永无争执......”
他跌了一步,幸而扶住了门沿才不至于摔下去,只是脸上再没有一点儿血色。
远处罄钟声不断,李知元迎娶新人,而陈景屿却得了一封与他恩断义绝的休书。